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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变心了呢

    周瑜自然不能乖乖在屋子等着,那是他期待已久的消息。周瑜从孙策的衣橱里翻出一件衣裳,走到大堂附近,只觉安静得出奇。周瑜放慢脚步,屋子里隐隐约约传出女人的哭声。周瑜心里一凉:是吴夫人?

    他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站在屋中央的孙策抬头望来,明明如炬的眼睛染上血一样的猩红。孙策快步走来牵起他:“我送你回去。”周瑜点头,任他牵着走出了大门,方才问:“出了什么事?”孙策停下脚步,垂头沉思了一会儿,看着周瑜道:“父亲被江夏太守黄祖所害……堂兄让我们去曲阿,迎接父亲灵柩。”周瑜张了张口,一言未发。他知道这个时候不适合多说,此时此刻忧虑自己和孩子的将来,也显得不那么合时宜。

    临行前吴夫人着孙策带上十岁的孙权、八岁的孙翊去向周尚辞行。周尚原应该巴不得这家人搬走的,此时见到兄弟三人红着眼睛的模样,心头梗得难受。他招了招手,唤两个小的抱在膝上。这孙翊平素叽叽喳喳的,隔着条街都能听见,今天安静得出奇。很多年前,周家也曾那般吵闹,随着周家的孩子一个一个长大、一个一个离去,连片的宅子空得让人心慌。周尚安慰了三兄弟一番,孙翊啪嗒开始掉眼泪,捉住周尚的衣袖擦了擦鼻涕。孙策一怔,孙权已经一巴掌按到孙翊脸上。周尚搂住险些被孙权推下去的孙翊,命人去多取一些吃食、用具,放到孙家车上。

    孙策半个字未提周瑜,周尚心酸地想,这场闹剧终于要落幕了。

    周尚亲自送一家人到道口,一路上没见周瑜的影子。回到府中,才见到周瑜在中庭徘徊,转头望向周尚,眼眶迅速红了起来,一头栽倒在地。周尚急忙过去扶他,少年抬起头,泪流满面。周瑜懂事以来,如此在人前失态仅有两次,前一次是在周家兄弟死讯传回的时候。

    孙策走的第一天周瑜几乎没怎么吃东西,第二天周尚特意让人准备更好的膳食,周瑜看了一眼,知是周尚心意。虽然没有半分胃口,他强打精神握起筷子,毕竟为了腹中的孩子,也不能把自己饿死。

    恰逢陆康为庐江子弟开坛讲课,周尚让周瑜去听一听,周瑜的很多朋友想来都会去,也许他们可以冲淡孙策离开带给周瑜的阴霾。周瑜打扮得衣冠楚楚就去了,天气炎热他却穿的不少,让往日的朋友们不禁担忧:“你生病了?”

    “对。”

    “把大氅脱了吧,你汗出得厉害。”

    “我生病了。”

    沉重的腹部让周瑜很难长时间维持规规矩矩的坐姿,实在忍不住偷偷换个姿势。挨在周瑜旁边的陆议就看见了周瑜移动时露出来的腹部,周瑜若无其事地随手拢了拢大氅,又将它挡严实。陆议处在懵懵懂懂的年纪,看到大肚子的第一反应就是怀宝宝了,但陆康向来严厉,他不敢在课上私语。忍到休息的时候,蹭到周瑜身边问:“周瑜哥哥这里是不是有小宝宝?”

    周瑜一个凌厉的眼神甩过来吓得陆议缩了缩脖子:“是狐仙。狐仙祠知道吗?狐仙说庐江马上要有一场大灾,他藏在我肚子里,是为了救庐江百姓的。如果你说出去,把狐仙吓跑了,就没人帮助庐江百姓了。”陆议自己捂住小嘴,乖巧地点了点头。周瑜还是不放心,吓唬他道:“千万不许让你叔祖知道,否则狐仙生气了,就来把你抓走。”

    讲课后周瑜的精神一日比一日不济,先生把课停了,叮嘱他好好休养。周尚遣人去请了郎中,那郎中长年为周家人看病,可以说是看着周瑜长大,对周家的情况了如指掌。郎中到时,周瑜躺在枕上侧首看了一眼,郎中把完脉面不改色地说:“公子只是劳累了,我给公子开几帖药,调养几日就好。”周瑜看着他笑了笑:“不用开了,我不会喝。”郎中没吭声,出去回禀周尚。

    郎中的消息于周尚仿如晴天霹雳,他让人支一笔钱给郎中:“这些钱拿去安身,离开庐江越远越好。”郎中识趣地领了钱就走。

    周尚没有去看周瑜,在房里坐了整整一夜,回忆穿丝引线,这一年来的事在他的脑海里逐渐清晰。周瑜从长安回来后再不掩饰和孙策有肌肤之亲,只是读书、习武一样没落下,周尚固然知道他出格,万没想到事已至此。周尚哀叹他的侄儿运气实在太差,若非孙坚突然去世,他应该是打算拿着这个孩子向自己逼婚的。直到公鸡打鸣,他起来理了理衣裳,走向周瑜的卧室。

    主人寻常不起这么早,仆人么都还没来侍奉。周瑜看见进来的是周尚,揉着眼睛准备下榻。周尚把他按回枕上:“不用起来,听伯父说——”他沉吟着,似乎酝酿如何开口,“如果伯父不同意,你是不是又要抛下周家?可你带着这么大的肚子,能去哪里?”如果孙策可以并且愿意带他走,周瑜现在就不会躺在这里。他们二人和周尚一样清楚,孙家如今前途未卜,与其随他颠沛流离,不如让怀孕的坤泽留在庐江。

    “到底是周家的血脉,伯父也舍不得。可是,你怎么办?”周尚对周瑜有所了解,却又常常无法理解,“你这么聪明的孩子,怎么会放孙策走?”否则就算孙策在丧期,为了周瑜的名誉,他也得想办法逼孙策成婚。

    周瑜沉默片刻:“他有不得不做的事,他会回来的。”

    “三年,他会遇见很多事,遇见很多人……”周尚生怕刺痛周瑜,但不得不说,“如果他变心了呢?”

    周瑜淡然地笑了笑:“他不会的。”孙策爱他,且只会爱他,周瑜有这等自信,但旁人并不能理解。

    这一晚上周尚想了一万种方案:把这个孩子记在周瑜兄长名下是最适合的,但他已经去世太久,恐怕无人相信;让周瑜偷偷分娩,再把孩子送走,可周尚不希望周家的骨血流落在外;假称周瑜收养了亲戚家的孩子,周尚知道这样堵不住悠悠众口,但面对周家稀薄的子嗣,想到这个孩子将来可能继承周家门楣,他不得不这么做。

    周尚说:“这个孩子得姓周。”周瑜毫不犹豫颔首,他知道在伯父心里,周家的传承比他个人的名誉重要。他敢让周尚知道,就是吃准了周尚不会让他冒险流掉已经五个多月的胎儿。周尚又说:“生下来后,你要把他交给我。”这次周瑜没吱声,周尚叹息,“我不想看到他再长成你或者孙策这样的孩子。”周瑜乖巧地“嗯”了一声,不服气地想我和孙策难道不是很好吗?

    曾经照料周瑜多年的保姆被重金请了回来,保姆起初不乐意,周瑜和孙策干的事对她而言是一场灾难。但周尚亲自到皖城告知她周瑜的境况,保姆觉得她没有选择了,那个孩子现在需要她。照顾周瑜的每个仆人都是周尚和保姆精心挑选的,三令五申不许外传,但周瑜闭门几个月,周家就多出一个“亲戚家的孩子”,如何不令人遐想?

    “好几个月不见,你不会生孩子去了吧?”友人蒋干假装开玩笑似地问,周瑜瞪了他一眼,他心里一虚,还是没忍住问,“孙策的孩子?”

    周瑜矢口否认:“不是。”他也不知该不该承认,孙策去后杳无音讯,周尚又有意将这个孩子收归周氏,现在多言无益,不如姑且配合周尚否认。

    于是周瑜那个生父不明的孩子成了庐江街头巷尾的谈资,诸多觊觎着他的美貌和家世的乾元也对他望而却步。周尚听见流言恨不能把孙策杀了,他不知孙策在哪,连去了几封信到富春责骂孙策,石沉大海;他又暗中观察周瑜看他有无与孙策联络,没想到周瑜当真没有孙策半点消息。周尚失望地想,那小子果真始乱终弃。

    自小与周瑜相熟的友人知道周瑜不好惹,从不敢在他面前多言。但也有不识好歹的新朋,耳闻周瑜的流言,又垂涎他的美色,戏弄他道:“蒋干是不是上过你?”蒋干正在旁边喝酒,登时洒了自己一身:“你别乱说话啊!肯定是孙——”他在周瑜的怒目下生生住嘴,“孙子干的!”那人嘿嘿一笑:“我也想当孙子。他是中庸,我是乾元,我比他大,你要不要看看?”周瑜笑得千娇百媚:“好啊。”

    蒋干眼见周瑜把人喊走,猜不出周瑜是真心是假意,也不敢跟上去,过了一会儿周瑜面无表情地回到座上,另一人一瘸一拐地来向主人告辞。蒋干劝道:“你拒绝就好了,何必下手这么狠?”不见周瑜回答,他又说,“你这样没人敢提亲的。”“本来也没有,”周瑜轻描淡写地瞟了他一眼,“怎么,你想?”蒋干吞了吞口水,周瑜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就是下一个:“不敢。”

    蒋干与周瑜相识多年,自诩对周瑜有了解,确信他不是流言中的那种人。蒋干也始终笃定周瑜的孩子一定是孙策的,但不理解周瑜为何否认。直到几年后,他在寿春亲眼目睹周瑜抱着那个神态有几分像孙策的孩子从孙策面前经过,三个人都不为所动,蒋干第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冤枉孙策了?他是不是对周瑜这位朋友了解得不够多?难道孙策当年不辞而别不仅是因为孙坚的离世,还因为周瑜另结新欢?这么一来,他们两个从如胶似漆的密友到对面相逢不相识,好似也说得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