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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七回 钗分镜破非我情薄,水远天长万千牢落

    

第三百零七回 钗分镜破非我情薄,水远天长万千牢落



    蒋星渊做了个不祥的梦。

    梦里,一轮明月从他的怀抱中脱出,穿过敞开的窗子,飞向遥远的天际。

    他赤足狂奔,两手伸到虚空,徒劳地抓握着,惊恐地发现双手越来越小,手腕越来越细,身量变成五六岁的孩童大小。

    本来极为合身的衣裳松松垮垮地拖在身后,他一时不慎摔倒在地,发觉皎洁的月光化作冰冷的积雪,将自己埋了起来。

    周围死寂得像一座乱葬岗,空中狂风大作。

    “啊!”蒋星渊惊呼一声,大汗淋漓地坐起身,举目打量四周,见门窗都严严实实闭着,心有余悸地低低喘息。

    他意识到絮娘不在身边,摸了摸枕头,上面已经没有余温,立刻焦灼地呼唤起来:“娘!娘!你在哪儿?”

    蒋星渊连鞋都来不及穿,套好亵裤,光着脚下地,正打算把守夜的护卫叫来,目光再度扫过窗子,心里忽然打了个突。

    他走到窗边,拨开锁闩,轻轻往外一推——

    一双穿着绣鞋的玉足在半空中微微摇晃。

    蒋星渊心下大骇,双腿一软,跌坐在地。

    他很快反应过来,狼狈地爬起,跨过窗台抱住絮娘的脚,因着肝胆俱裂,心魂震荡,使不上力气,喉咙里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叫:“来人!快来人啊!”

    不多时,护卫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将絮娘救下。

    蒋星渊状若疯癫地将她搂在怀里,见她虽然四肢还没有僵硬,口鼻间却听不见呼吸,胸口也摸不出跳动,不由放声大哭:“你既不肯原谅我,一刀捅死我也就是了,何必拿自己的性命赌气?你今晚对我百依百顺,还说要一直陪着我,都是骗我的吗?你是有多恨我,要用这种法子惩罚我?”

    “干爹!干爹您冷静些!干娘说不定还有救!”钟启祥吓得面无人色,连声催促底下人去请太医,又使宫女们绞帕子给絮娘擦脸,解开领口舒缓,“干爹您松松手,这么勒着她,她怕是更透不过气了!儿子进宫前,见过郎中施救自缢的妇人,有些命大的,昏过去一盏茶的工夫还能救回来呢!”

    蒋星渊先哭后笑,脸上现出万念俱灰的意思:“拦得了一时,拦不了一世,她既有心寻死,这回救过来,还有下一回。依我看,也不必白折腾,要是她真的断了气,我立时陪着下去,到黄泉路上给她赔不是。”

    钟启祥听出话音不对,不敢接腔,对几个侍卫使了个眼色。

    众人合力拉开蒋星渊,把絮娘抬到床上安置。

    蒋星渊僵坐在床边,痴痴地看着絮娘惨白的脸,手指轻抚她颈间鲜明的勒痕,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人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她那么胆怯柔弱,被居心叵测的情郎逼迫、被穷凶极恶的山匪轮jian、被荒yin好色的权贵凌辱时,都没有生出过寻死的念头,怎么会被自己逼上绝路呢?

    自己明明真心爱慕她,明明与她相依为命,积攒出如山似海的深厚情分,明明可以毫不犹豫地为她去死,为什么到头来,竟成了害死她的罪魁祸首呢?

    蒋星渊心情大起大落,无论如何不能接受残酷的现实。

    太医院的杏林高手们齐聚一堂,撬开絮娘紧闭的牙关,往她舌下垫了颗续命的药丸,又是施针,又是开方,乱成一团。

    蒋星渊一夜未曾合眼,待到天色发白,从翠儿手里接过蘸满清水的棉花,为絮娘擦拭干裂的唇瓣时,瞧清她发间的装饰,气得浑身直哆嗦。

    她像是抱着“赤条条来去”的念头,身上穿的衣裳素净得很,鞋子也没什么花样,细软的青丝却整整齐齐拢起,发间簪着支堪称寒酸的银簪。

    饶是蒋星渊过目不忘,也回忆了好一会儿方才想起——那簪子是他们母子四人住在定州的时候,伏陵送给她的。

    他给她准备了那么多珠宝钗环,她一个都瞧不上,偏将这不值钱的物件当做宝贝,瞒着他从京兆一路带到金陵,就连死也要戴在头上!

    蒋星渊恼怒至极,一把拔出簪子,掷到脚边猛踩,又扑到妆奁前,翻拣出一堆金光闪闪的玩意儿,比划着要堆到絮娘身边。

    她活着是他的人,死了也得和他躺在一起,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全都刻上他的印记。

    翠儿被主子疯疯癫癫的样子吓得倒退数步,还没来得及逃出去,便见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状若猛虎般扑进来,举起醋钵大的拳头,“砰”的一声砸向蒋星渊的面门。

    “蒋星渊,你是怎么照看我娘的?好端端的,她怎么会上吊?”蒋星淳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见絮娘果真躺在床上人事不省,本就憔悴不堪的脸色变得越发可怖,虎目中全是血丝。

    他揪着蒋星渊的衣领,把他提到半空中,几拳揍得他鼻青脸肿,大吼道:“畜生,祸害!我早该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蒋星渊像是不知道痛似的,任由蒋星淳施暴。

    他阻止钟启祥等人插手,迎着蒋星淳愤怒的眼神,惨然一笑:“你不必这么生气,她活不过来,我就陪着她一起走。”

    到了这时,他还不忘在情敌心间狠刺一刀:“我固然伤了她的心,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要不是你贪恋她的身子,时不时跑来纠缠,又不慎教她看见你的脸,她会上吊吗?你怎么说得出‘好端端”的话?怎么敢把一切罪责都推到我头上?”

    蒋星淳被他数落得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又看出他真有殉情之意,手下一松,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蒋星渊捂着高高肿起的腮帮子,舔了舔嘴角的血,竟然觉得意识清醒了些。

    “翠儿,我娘给我做的新衣裳放在哪儿?”他吃力地爬起来,示威似的扬声高叫,“还有袜子、鞋子,快给我拿过来,我要收拾收拾,打扮得体面些,好教她见到我的时候,多少能消消气。”

    翠儿不敢回答,又不得不答,声音又细又轻:“都……都被夫人亲手烧了……”

    蒋星渊定住身形,满脸的难以置信。

    他不信邪,冲到隔壁的房间翻找,看着火盆里厚厚的灰烬,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咳出两口鲜血。

    他跪在地上,修长白皙的十指在灰烬里扒拉了半晌,找出一片烧得焦黄的衣角。

    衣角的触感偏硬,他心知有异,倒转过去,只听“叮铃”一声,里面掉出一枚铜钱。

    蒋星渊呆了好半天,依稀想起——

    老家那边有个习俗,女子选一枚铜钱,打磨光滑,祈福数日,悄悄藏在相公的衣角里,可保心上人无病无灾,诸事顺遂。

    他对着日头仔细看去,见铜钱果然被絮娘磨得平滑如镜,依稀照得出自己的影子。

    絮娘生性羞涩腼腆,总觉自己是残花败柳之身,人老珠黄,配不上他,中间又隔着人伦的鸿沟,因此从不肯正面回应他的爱慕。

    她的心里,竟然是有他的吗?

    蒋星渊毕生所求,不过是一个女子的真心。

    最平常,也最难得。

    他曾离幸福如此之近,却因自卑和多疑,将一切亲手摧毁。

    他明白了絮娘没能说出口的情意,狂乱地亲吻着手里的铜钱,以头抢地,悲痛欲绝地大哭起来。

    正哭着,钟启祥急匆匆闯进来,面露喜意:“干爹!干爹!干娘醒了!”

    蒋星渊愣了愣,胡乱擦干眼角的泪,捏紧铜钱站起身,快速调整呼吸。

    他已经知道自己错在哪里。

    她没有死,算是上天待他不薄。

    现在改过,或许还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