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踏鞴篇完结

    16、

    丹羽回到踏鞴砂，看到几人围坐在桌子上，长正、桂木、赤目、埃舍尔……都是了解御影炉心的人。

    桌子上方摆放着一个小小的装置，气氛凝重地商讨着。

    见他回来后，长正先开口说：

    “埃舍尔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他优化改进了装置，刚刚实验结果出来了，确实可以吸收炉心散发的邪祟。但是……”

    “但是什么？”

    “需要一个人带着装置进入炉心高危区域cao作。”

    几人都沉默了下去，几双眼睛都看向了丹羽久秀。

    炉心高危区域的邪祟力量已经到了可怖的程度，且炉心长时间高负荷运转，温度极高，以凡人之躯进入那片区域，绝无生还可能。

    “好，我知道了。”丹羽拍了拍埃舍尔的肩膀，语气严肃地说，“埃舍尔先生，你和我出来一下，我有话和你谈。”

    埃舍尔笑了笑，表情看上去十分无奈。

    “好的，大人。”

    一路上两人都很沉默，直到走进一间封闭的房间，埃舍尔才主动开口，闲聊般说着：

    “自我来到踏鞴砂已经有些日子了。您也好，御與长正大人也好，这里的每一位都十分仁厚。您所带领的踏鞴砂，就像一个温暖的聚集地，一个巨大的村庄，人们过着繁忙而有意义的生活，怀抱着热情生活。”

    他的口吻里透露出一股诡异的疏离感，就像观测员在记录着周遭的一切。

    “据我所知，这些年雷电将军大人处理了许多肆虐于稻妻大地上的妖邪。踏鞴砂这一地点，最初也是为了消耗晶化骨髓而设立。为了消耗掉晶化骨髓，锻造业兴起了，一代又一代刀匠因而诞生，闻名于世，或是默默无闻…然后，传承下去。所有被这一工业卷入的匠人，都在刀与锅中寻求自我。所以您接受了我和赤目先生的提议。”

    丹羽说：“埃舍尔先生，赤目提过，若不是您来到稻妻，偶然与他结为朋友一同研讨技术，他不会这么快想到优化锻造手段的方案。现如今，踏鞴砂炉心中转动的都是以新技术冶炼的矿石。而您也作为踏鞴砂的顾问之一留在这里，陪伴我们。您的到来改变了我们的生产与锻造模式。”

    埃舍尔客气道：“您过奖了。”

    丹羽话锋一转：“…可埃舍尔先生，事实当真如此吗？”

    埃舍尔用一种不解的语气问：“大人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丹羽看着那双冰冷淡漠的眼睛，像是站在高处俯瞰着地面的微小虫孑，正在按照他划定的路线走向毁灭，五官却还依旧伪装出茫然不知的表情，矛盾至极。他内心被寒意浸透，又暗中松了口气。

    还好他顺利送走了少年。

    “今日之前，我从未将一切串联起来。接纳新技术投入实战，我们得到了什么？怪异的黑烟，工人体力损耗伤亡比例上升，直到最近，有人因为炉心内的怪异污秽死去了。我们不让外部的人知道真相，可你比我清楚才对。”

    “外出求救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倾奇者带着哪片金色羽毛前往鸣神岛求见将军大人了，这是我们最后的希望。即便如此，埃舍尔先生，您一定什么都不害怕吧。否则……为什么会像这样，脸色挂着微笑呢？”

    埃舍尔发自内心的笑了起来：“不过是惊讶于大人您向我说出如此真心的话。这般揣测，应该在您心中暗藏许久了吧。”

    丹羽看着他用虚伪的表情应付着，没有丝毫人类应该有的感情，比人偶少年还像冰冷的机器，只觉得厌恶至极，不想再看，转身背对他怒吼道：

    “可以了，埃舍尔。我站在这里，是因为炉心邪力肆虐，需要有一个人带着你给的装置进入高危区解决问题。我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将背负起责任，勇敢赴死。你呢？你在等待什么？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你好奇的答案吗？”

    埃舍尔一字一句地说：

    “丹羽大人，我在等一个时刻。像这样，听你说完话，彻底阻止你进入炉心的时刻。”

    他拔出腰间藏起的匕首，刺入丹羽的身体。

    丹羽没想到埃舍尔会突然袭击，他以为埃舍尔至少不会把自己的生命不放在心上，一定需要他用生命来镇压炉心的邪祟力量，获得逃离踏鞴砂的机会。

    但埃舍尔的目标并不是他。

    “你、你……”

    埃舍尔把玩着手中染血的匕首，居高临下地说：

    “您比我想的聪明了一点点。但您依旧想象不到我是谁，想象不到这踏鞴砂还有什么吸引我的东西。你当真以为，凭你就能破我设下的局吗？”

    丹羽咳嗽了一声，嘴角有鲜血流下，腹部剧烈疼痛。埃舍尔避开了他的心脏，却精准捅破了脾脏，他没有任何活下来的可能。

    为什么？埃舍尔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咳……杀了我，就没有人能进入炉心……你想毁掉……这里？”

    埃舍尔摇了摇头，像是老师在为学生的愚笨而感到烦恼，不得不做出更详细的解释。

    “不不，还有一个人。虽说人们未必觉得他是人。你是这么告诉他的：「你不是人偶，而是人类啊，最多也就是少了颗心」。”

    人偶……

    埃舍尔的目标果然是少年！

    不不不，不能让他得逞。

    他视若珍宝的少年，纯洁无暇的人偶，绝不能被这样的人……

    丹羽的表情狰狞可怖，手指死死抓着地面，眼神中全是强烈尖锐的情感。

    埃舍尔轻笑一声，感慨道：

    “你这般高洁的人，死前竟然也会露出狰狞的表情啊。我做的装置可不是骗人的，只不过不是为你准备的罢了。带着憎恨的人更容易被邪祟附身，你尽情愤怒吧，我想看看这样的心脏放到人偶里会带来什么效果。反正没有你，别人早晚也会利用那位纯洁的人偶吧。”

    丹羽一怔，身体的疼痛让他意识逐渐模糊，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最后时刻，眼前浮现出临别时的一幕。

    少年小心翼翼地抓紧他的衣角，脸上那样不安又委屈的表情就在他的眼前。

    为什么不拥抱亲吻一下他呢？明知道此别或许就是生死离别，为什么还要在意别人？

    他咳嗽着，断断续续地说：

    “要将我的心……送给他……就告诉他，长正大人……也好，我也……好，都将他……视为……我们的一份子。他不必做任何事来证明自己，人与人……不会只有利用。唯有你这样的……才会……”

    还好……

    少年一直想要一颗心脏，也喜爱着他的心脏，这样就能以人类之躯永远陪伴着他心爱的人偶少年了。

    他将会守护少年一生。

    另一边——

    雷霆好似眷顾着少年，载着他的船队有惊无险的来到了鸣神岛。少年焦急地按照丹羽的要求拜访枫原和丹羽家主，但「博士」早就在鸣神岛安插好内应，他接连数日都没能见到任何人。

    少年跑去求见奉行所的大人。他拉着一个又一个的人说他是将军大人创造的人偶，告诉他们踏鞴砂如今的危机，苦苦哀求着奉行所让他见雷神一面。

    奉行所的官吏却敷衍的打发了他，说雷电将军大人近日不见任何人，况且如今几日海上雷雨交加，如何前往踏鞴砂？让他等风暴停歇后再去。

    转头就和其余人打趣道。

    将军大人的武力超绝，怎么可能会创造出如此羸弱无能的家伙？怕是哪位大人府上豢养的男伎，失心疯了后臆想出的故事吧。

    他们看着少年手中的金羽，贪婪地诱骗着少年，若是把金羽交给他们，他们或许能帮忙想想办法。

    少年茫然立于雨中，紧紧握着手中那片小小的金色羽毛。

    丹羽曾告诉过他，奉行所上下常有贪腐小人，万万不可轻信他们的话，必须通过枫原或丹羽家主出面才可行。

    可他见不到啊，丹羽大人，他该怎么办？

    他试图闯入天守阁，却被门口的武士轰了出来，警告他再做出这样的行为，就要将他逮捕入狱。他一遍遍说着踏鞴砂到了危急关头，需要派出救兵，不然踏鞴砂乃至八酝岛的人都会死。

    武士讥嘲道，踏鞴砂又是哪处穷地方，贫民死了就死了，难不成每个地方死人都要将军大人出面，将军大人很忙的。

    鸣神岛处处都是冷漠紧闭的房门，没有一扇为他敞开。

    有一位好心的稻妻人看到他如此焦虑，提醒他如果天守阁不行的话，或许可以去鸣神大社通过宫司大人拜见雷电将军。

    他别无他法，沿着峭壁悬崖艰难爬上高耸的山峰，看到头顶盛放的粉樱片片飘落，脚底是灯火通明的繁华稻妻城，人人衣着华丽，处处都是岁月静好的祥和模样。

    即便他们使用着踏鞴砂产出的精美刀具，却没有人在意远处黑烟下一个个死去的贫民。

    宫司大人果然也很忙碌，他等了整整一天都没有出面。

    时间缓慢流淌，十日之期即刻就到。

    他看着海面的黑云，绝望地想，或许幕府已经放弃了踏鞴砂上那些贫民的生命。

    他从诞生之日起就没有任何价值，丹羽骗了他，将军大人早就抛弃了他，他见不到将军，也带不回救兵。还不如回去，至少能陪相识的人走最后一程。

    少年不知道，此时的雷神巴尔泽布已经创造出了永恒的守护者，意识早就进入了一心净土。匆匆赶来的八重宫司还是尚且稚嫩的小狐狸，她知道少年的身份特殊，承诺马上派人处理此事，却没有拦下早就心灰意冷的少年。

    少年回到了踏鞴砂，没有看到那张心心念念的熟悉面孔，只有恐慌混乱的人群围着他，愤怒地指责他的无能。

    埃舍尔将他从人群中解救出来，苦恼地说：

    “诶，你不要生气，谁也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丹羽大人竟然畏罪潜逃，现在一切都乱套了。”

    少年愣在原地，喃喃道：

    “丹羽大人，畏罪潜逃？”

    埃舍尔边走边说丹羽如何假借询问装置使用办法的名义叫他出去谈话，然后从背后袭击他，偷偷一人从踏鞴砂离去。

    不等少年想清楚其中异常，他又将一个装置塞进了少年手中，低声说：

    “这是可以解决炉心问题的装置，需要放置在高危区域才能起作用，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让你去最合适。”

    少年捧着精细的装置，低垂着头小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丹羽大人要逃？丹羽大人是不是知道他找不到救兵，所以抛弃了他？

    埃舍尔假装没听懂他的话，拿出一张纸解释道：

    “你看，这是丹羽大人留下的手书。他说你是人偶，不是人，所以不会死，由你来cao作装置最合适。到了发挥你作用的时候了，去吧，为了你的同伴，他们都在等着你。”

    纸张上的字迹确实是丹羽的，而且他并非人类的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

    少年回过头，看到背后一双双眼睛盯着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强烈的渴求。

    在那一瞬，他似乎听到了众人的愿望——

    为了我们去死吧。

    那些都是他的近邻，有教他做饭的村妇，有帮他挑水的壮汉，还有和他一起玩耍的小孩……

    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大滴眼泪从少年眼角滑落，埃舍尔推了推他的后背，催促他快一些。

    他大脑一片混乱，缓慢走向黑烟滚滚的踏鞴砂工厂。邪祟之力侵袭着他的身体，像用小刀一寸寸刮下他的皮rou，疼痛。几百米的距离就像在炼狱中行走。

    他扛不住。

    即便是人偶之身，他也撑不到炉心的高危区域。

    不知为何，他手中的装置突然散发出温柔的气息，包裹着他的身体，像一座坚固的结界替他隔绝了邪祟力量的侵蚀。

    少年并不知道这股气息的来源，只觉得自己舒适了许多，又有力气向前继续行走。

    但还有高温炙烤着他的身躯，气管干涩，他整个人都快燃烧起来了。而小小的装置无法隔绝外界恐怖的温度。少年脸上未干涸的眼泪还没流下就蒸发在空气中。

    他步履蹒跚地走到高危核心区域，刚刚将净化的装置放在炉心上，十根洁白无暇的手指就像木头般燃烧了起来。

    他嘶吼着，身体的剧烈疼痛和内心的痛苦让邪祟的影响力发挥到了最大，即便手中的装置在竭力隔绝着干扰，可依旧未能完全成功。

    他好恨。

    为什么要抛弃他？为什么要欺瞒他？为什么要利用他？

    好疼。

    他要离开这里。

    啊啊啊！太疼了。

    走不动……

    装置很快发挥出作用，炉心稳定了下来，停止了运转。

    少年虚弱地倒在地上，气息微弱。他的十指尽断，手掌上裸露出不同于正常人的焦黑碳化断面，关节处包裹的布条也全部化作了灰烬，因为高温炙烤损毁了大片皮肤，他异常的关节也暴露在外。

    此时此刻的他，再也看不出平日里绝美灵动的少年模样，只是一具残破丑陋的人偶。

    待高温冷却后，埃舍尔走到近前，关切地扶起少年，询问他状况如何。

    少年声音沙哑地问：

    “刚刚在里面的时候，我感觉有什么力量在守护着我，这装置里面是什么？”

    埃舍尔微笑着说：

    “是一颗心脏。丹羽大人说你一直渴望拥有一颗心脏，便寻了个普通人的心放在里面，待你完成任务后，这颗心就赏赐给你了。”

    他打开装置，从里面拿出一颗被邪祟之力彻底污染的心脏，放置在少年胸膛里，仔细观察着少年的反应。

    少年强撑着身体从胸口掏出那颗脏污的心脏，愤怒地丢到一边，看都不看一眼。

    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这种东西！

    他想要的，是……

    是一颗温暖、善良、爱着他的……

    属于曾经那个丹羽大人的……

    那颗曾在雷雨交加的夜晚里平稳跳动，安抚着他情绪的……

    微弱跳动的心脏在地上滚了几圈，沾染了许多灰尘。离开他的胸膛后，心脏失去了维系的能量，很快停止了搏动。

    踏鞴砂事变后，倾奇者非人身份暴露，时任踏鞴砂最高负责人的目付御與长正将其囚禁，准备择日斩首示众。其副官桂木怜悯倾奇者，暗中将其放走。目付大人震怒，斩长正试刀。而倾奇者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