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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情天使升阶记(下)

    11-

    散兵:“你小子去上了个学把魂儿都上没了?”

    达达利亚看了他一眼:“关你屁事。”

    ——对,就是这个味儿,看来人还正常,没疯。

    散兵放下心来,心想自己没事瞎惦记这天天就知道傻乐的制杖儿童干嘛,说不定只是在学校里看上哪个美女天使结果被甩了,眼睛失去高光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

    “喂傻杯,”散兵用胳膊肘捅了捅他,“先说好,可不是我要跟你一组的下界去除魔的,你脸拉得再长也没用。待会儿精神点,可别把命都丢了,老子没空照顾后辈。”

    达达利亚听见他的话,神色终于有了点变化:“上面说我们要去几天?”

    散兵翻了个白眼:“感情你刚刚就没听——三天。”

    “三天……”达达利亚喃喃着,“……根本不够。”

    散兵嗤笑道:“不然?你打算在魔界定居?”

    达达利亚轻描淡写的:“我确实有这个打算。”

    “神经病,”散兵懒得吐槽他的冷笑话,“快走。”

    两个能天使穿过天界之门,这次达达利亚没有再掉下去,他们展开翅膀,穿越红海,一路未停,最终降临到第一重狱的入口前。

    达达利亚站在漆黑的门扉前,问他的同僚:“我们这次只是来清剿几只低阶魔物是吧?”

    “当然,以你现在的等阶,也就干点这样的小杂活了。”散兵语气不善,“还得找我这个老前辈带你几次,服了。”

    “你自己能处理吗?”

    散兵冷笑一声:“闭着眼都能杀。”

    “那我走了,”达达利亚把佩剑卸下来,扔给散兵,后者一头雾水,下意识接过,听到一句渐行渐远的尾声,“不劳你带,傻杯。”

    再一抬头,人已经没了,空地上唯余几根飘散的羽毛。

    散兵:?

    我cao,我那么大条傻狗呢?原地消失了?

    ---

    达达利亚第二次入地狱是自己跳下去的。

    刚穿过第一重门,他背后的羽翼便烧了起来,自边缘燃起一丝蓝火,磷磷跳动着,是魔气侵蚀的征兆。然而后心处的金色印记一闪,火光很快熄灭了。达达利亚倒没觉得有多疼,只是在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容时,心跳猛地加快,竟然快到了抽痛的地步。

    今天是月圆之夜,地狱之主摩拉克斯于冥河中沐浴,一抬手,隔着半米托住了即将落入水中的天使。

    “怎么又掉下来了,”钟离说着,替他把羽尖最后一丝火苗掐灭,“你的翅膀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达达利亚张了张口,不知道该先说什么好,顿在那里好几秒,眼圈先红了。

    “我都知道了,”天使的眼泪落入冥河,融进吞没一切的死水,无声无息的,“我回到过去……不对,我好像……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总之,我都知道了。”

    “啊,”钟离像是没有料到这回事,思索片刻,问道,“你见过巴巴托斯了?”

    他见小天使露出些许茫然,换了个称呼:“就是温迪,他是个吟游诗人,酷爱传唱故事。”

    达达利亚的声音很闷:“不对,那不是故事,明明是你的过去。”

    “也是你的过去,”钟离笑了笑,把他平稳地放到岸边,“已经逝去的就别太在意了,你仍是你,我仍是我,此刻尚能相遇,这就够了。”

    天使的羽翼忘了收回去,边缘落下星点的微芒,驱散了血月晦暗的红光。达达利亚看着浸在河水里的钟离,魔王的全身被黑气缭绕,那是人间的咒怨凝为实体,正一刻不停地向他体内钻去。

    怎么能不在意,这一切都因达达利亚而起,如果不是他,钟离现在依然是光耀晨星,是一人之下的大天使长,不必受任何苦楚,也不必饮鸩止渴般借助冥河镇痛,汲取一点聊胜于无的慰藉。

    “你是不是很难过?”达达利亚坐在岸边,看着面如金纸的钟离,恨不能以身代受,“对不起,我不知道……”

    “怎么会呢?我不难过,小家伙。”钟离反而神情平静,好似生受极刑的另有其人,“过去他们追捧的并不是我,而是光耀晨星的名号;现在他们痛恨的也不是我,而是一个虚构的幻影。”

    “不必为我惋惜那些冠冕堂皇,”钟离好似读懂了达达利亚的所思所想,先一步抚平天使的遗憾,“声名水上书罢了。”

    “可你在受苦,”达达利亚说,“你本来可以不用遭受这些的。”

    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无力过,达达利亚改变不了过去,没法推翻耶和华,也不能代钟离完成他的使命,于一夜之间清空地狱、拯救众生。他什么都做不了,甚至都不能给钟离一个拥抱。冥河会吞噬所有生命,达达利亚知道,钟离不会让他碰的。

    “生者当知其苦,感过、尝过后,才有资格选择去拯救,”钟离说着,捧起河水,又看着它从指缝流逝,归于来处,“再者,也并非全是苦难,终归留住了一些,不是么?”

    达达利亚怔怔问他:“留住了什么?”

    “起码这一次和上一次,我都接住了,没有叫你落到地上,”钟离笑了笑,把掌心的东西给他看,是一枚定格的羽毛,“前半生我别无所求,唯有你,如鲠在喉许多年。”

    “如今算是圆了我的缺憾,”他说,“所以不必内疚,小家伙,是你成全了我。”

    我何德何能啊,达达利亚想,我明明是他多舛命途的开端,却被救世主这样心心念念几千年。

    他们相顾无言,过去的千年风化枯朽,凝成历史早已翻过的一页。钟离的话为它添上注脚,于是达达利亚也不再耽于绝望。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达达利亚想起自己后心的金印,“我们之间有言灵连接,我没法感知到你,但你能通过它联系我……你是不是要推翻耶和华?我可以为你做内应,或者缺什么资料,我去给你找——”

    “都不必,好孩子,”钟离制止了他的话,“回去吧,做你想做的事,享受你的新生,困在我身边并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魔王不能踏出地狱,这是上帝对他的惩罚。钟离失去了自由,便不想让达达利亚重蹈他的覆辙。

    达达利亚感到一丝挫败,但他并不是沉湎于颓唐的性格,很快重振旗鼓。他想了想,提出新的建议:“那让我来做你的‘自由’如何?”

    “人间这些年变好了许多,”达达利亚回想起自己的最后一世,虽然短暂,但的确是安然平淡又充满幸福的一生,“我可以自请调任去红海,以后我常过来,给你讲,给你看,好不好?”

    达达利亚从这一刻起决定修行:钟离曾经历过的那些,达达利亚要再走一遍,见他所见,闻他所闻;钟离未曾感受过的那些,达达利亚替他感受,所见为他,所闻也为他。

    但钟离回绝了他:“不必了,达达利亚。我这样对你,和当年的耶和华对我,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达达利亚说,“他把你当工具,我把你当信仰,这就是区别。”

    钟离无言看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好吧,如果你高兴的话……”

    达达利亚打断他:“我高兴,我很高兴,钟离,能看到你还活着,比以前自在,践行着自己的意志……我特别高兴。”

    “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我欠你太多了,所以就允许我擅自为你做些什么吧,不然我这辈子都要睡不着觉了。”达达利亚向他伸出手,“我答应你的,和你其实没有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看着它,好吗?”

    “好了,别哭了,我看着就是了,”钟离握住天使温热的手,“你真是一点都没变,还是傻兮兮地善良。”

    言灵生效,在二人的掌心烙下永生不灭的印记,这是钟离当初为他所做的,而年轮更迭,已经踏上他的后路的小天使终于能追上他,许下相同的誓言。

    达达利亚笑了一下:“你也是,一点都没变。”

    还是一心只为我,为这人间。

    钟离指尖微动,轻轻在他掌心挠了下:“还不放开?这么好握么?”

    他的玩笑话并没能拂去天使心头的沉重,达达利亚望着钟离脸上涔涔的冷汗,喃喃着:“我只是……想抱抱你。”

    “那你可能得再等一会儿,”钟离并没有问他原因,神愿意满足信众的所有请求,“等血月缺上一角,我才能起身。”

    “是不是很痛?”达达利亚问他。

    “不痛,皮rou苦罢了。”

    “那我为什么会这么痛,”天使说着,身体探向前,拉着钟离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你摸摸看,这里跳的好快,是它在哭。”

    钟离像是被他逗笑了:“小家伙,这手段可并不高明。”

    “我只是实话实话,”达达利亚握着他的手收紧了,“没有骗你。”

    钟离问他:“想下来?还是想让我上去。”

    “都可以,”达达利亚想了想,“只要能陪你。”

    “你可不能沾到冥河,”钟离自水中起身,顺着力道迈上岸,“就一会儿,知道了?”

    他的话音还没落,就被天使猛地一拽,落入一个guntang的胸膛。达达利亚埋首于他的肩头,双手紧紧抱住他,钟离揽上他的背,安抚般拍了拍。

    “其实我很害怕,”达达利亚哽咽着,“看到你和耶和华对峙,你把自己的心掏出来还给他……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怕来不及,怕抓不住,怕那样的温暖再也见不到;最怕他不自在,不快活,不得善终,唯余故人常戚戚。

    “别怕,”钟离抚过天使柔软的发顶,“我说过我们会再见的。”

    “嗯,”天使拽紧了他的衣角,“不要扔下我。”

    “求求你。”他说。

    万年死寂的心忽然跳了一下,为这包含绝望的哀求。达达利亚的话仿佛为钟离撑开一道缺口,让他得以卸下所有大义、责任、求索,得以停下脚步低头看,攫获片刻喘息。

    钟离回抱住他:“好,我答应你。”

    12-

    达达利亚再回去,缺席行动、请调人间就有了合理的解释:他干不来除魔的活儿,晕魔气,看见地狱之门就转腿肚子,最终得以顺理成章地被派去了红海。

    人间多快活,达达利亚于众生中穿行,遍阅尘世烟火气。看到花店漂亮的花,要给钟离带一束;看到小猫打架,要跟他讲一讲;看到一对夫妻在街头争吵,然而转到无人的巷角,他们就亲到了一处。在游湖时,听见奶奶对孙子说,你离岸边远一点,别掉下去,掉下去就会变成小鱼游走,再也见不到奶奶啦。

    钟离怀抱着天使送给他的花束,问道:“然后呢?”

    达达利亚就捏着嗓子,学小朋友说话:“ ‘耶!我要变小鱼’,然后那小孩儿就一个猛子扎下去了!”

    两个人笑起来,达达利亚笑得话都变得断续:“还是……还是我下去……把他捞上来的……他的奶奶脸都绿了,哈哈哈哈哈!”

    最终还是钟离先敛了笑意,魔王坐在高高的王座之上,静静看着站在身旁的天使,后者无知无觉地捧腹,抬手擦擦笑出来的眼泪,水液拭去了,手却没放下。

    钟离像把他看穿了:“不高兴?”

    达达利亚喉结一滚,压住苦涩,尽量稳住声线:“没有。”

    钟离把怀里的大捧花束放到一旁,去拉他的手腕:“我看看,这是谁家的小哭包?”

    达达利亚不愿意放开手,倔强地和他角力,最终还是抵不过活了上万年的魔王,被钟离拉到怀里。

    “又哭什么,耶和华找你麻烦了?”钟离轻声问道,“他逼你去做不喜欢的事了?”

    “不是,”达达利亚在他的安抚下,竟然生出一丝微妙的委屈,“耶和华……没有找过我。是我自己的问题。”

    他把头埋进钟离的肩颈,不想让他看到汹涌的泪:“人间的美好这么多,可我还是有些难过。”

    钟离顿了一下,问他:“为何?”

    透过布料,达达利亚的声音变得很闷:“看到他们那么快乐,我很欣慰。但一想到这些美好里没有你,我还是觉得遗憾。”

    “这是你一手创造的……”他说,“你该去看看。”

    今天是七夕节,街头人潮涌动,摩肩接踵的皆是成双结对的伴侣,抑或随同出行的一家三口。人人欢声笑语,达达利亚孑然一身立于墙角,和他们一起抬头看烟火。

    烟花五颜六色,人世情意浮动,达达利亚突然生出感怀:还是做凡人好,凡人一生那么短暂,爱恨苦痛皆转瞬即逝,品也好溺也罢,终点一到便能获得解脱。

    救世主哪里那么好做,要受万人践踏,要一人独守空殿,明明已经失了心,还要再捱穿心之苦万万年。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长路,只有他独自走过。

    钟离多孤独,凡间再好、再绚烂,困于深渊之下的魔王感受不到,那些盛大在达达利亚眼中便失了所有色彩,像褪化旧蚀的相片,混成一团,只剩下黑白。

    达达利亚明明身在再非凡不过的热闹中,却忽然觉得遍身冷厉萧瑟。他顿时失了所有兴致,只想快些回到钟离身边,执起他的手,给他一个拥抱,告诉他你还有我。

    可动听的话谁都会说,堆砌再多的词藻又有什么用,绝路不能替他走,肩头的重担不能替他抗,达达利亚身微言轻,何其渺小,什么都做不到,连叫他稍稍放松片刻,轻喘口气都是奢求。

    已经升任权天使的达达利亚还是爱哭,仍是善良,他在替钟离痛苦。青年抓着魔王胸前的衣衫,带着哭腔的嗓音变得颤抖。

    “我救不了你……”他说,“我是个没用的废物。”

    钟离就拍拍他的后背,给他最喜欢的拥抱。魔王全身上下都是冷的,失去血色的唇上下轻碰,说出口的却是带着熨帖的安慰:“我已经看到了,透过你。”

    “别伤心了,再给我多讲些吧,”钟离叹息一声,“地狱太冷太空,有你刚刚好,小家伙。”

    达达利亚心口猛地一突,并没有因此好过多少,反而陷入更加深重的茫然。

    他发现自己竟然不想起身。甚至更进一步的,他想贴上那双总是没有温度的唇,用自己的guntang融化他。

    意识到这点,达达利亚瞬间遍体生寒,不由自主地打了冷颤。

    神在担心我、宽慰我,用他的温柔包容我的一切难过,而我在做什么?

    我大逆不道,罪孽深重。

    我竟然在肖想神。

    ——他简直如坠冰窟。

    13-

    此后几百年,达达利亚还是会常去七重狱。

    不管耶和华究竟知不知晓达达利亚和钟离间的秘密,祂终究不能无视达达利亚的功绩。人间这些年叫他管得滴水不漏,没发生过什么大事。达达利亚也顺理成章地从权天使一路升迁,现下已经到了座天使,离六翼仅有一步之遥。

    他变得越来越忙,与钟离相会的次数在日渐减少,每次都是来去匆匆,脸上或多或少带着疲惫,有时话到半途会突然停住,只是把带给钟离的礼物递给他,看着钟离进食,或者研究那些精巧的物什,自己则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

    他们的关系好像突然倒置了,以往都是达达利亚说,钟离听着;现在却变成了钟离问,达达利亚答。时间在一来一往间消磨得很快,泾渭也逐渐拉开,达达利亚努力地退回一个信徒该有的位置,收敛起自己所有见不得光的欲念,装出安然无恙来,不叫钟离发觉。

    爱上拯救自己的神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达达利亚在前一百年间日日思索,这突如其来的汹涌,究竟是吊桥效应下被感激所蒙蔽的错觉,还是情至深处自然生发的不可收拾。终有一天他于绮梦中醒来,绝望地发现自己再做不到自欺欺人。

    信众对神只有信奉,他们愿意跪拜,愿意向他献上自己的忠诚,可他们绝不会在梦中掰开神明的双腿,更不会把压在他身上的那个人代入自己的脸。

    达达利亚自此再不会在同僚和钟离面前露出羽翼,对外只说是太大不方便,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它们为何见不得光:天使的羽毛失去流华,再没有星点的微芒,像被蒙上一层雾,边缘有变灰的迹象。

    ——他生了熏心的私欲,自然有了堕天的征兆。

    与心魔整日整夜地缠斗、下界处理繁杂又危险的任务已然磨去了他的所有精力,达达利亚疲惫不堪,此时再叫他去钟离面前强装回那个纯善的天使,还不如叫随便一个谁杀了他来的痛快。

    然而再怎么拉扯、再怎么酸涩,最终还是会叫“想见他”的念头占了上风。往往这个时候达达利亚就会买一大堆礼物,好让钟离的注意力都放在那些死物上,不必也没空来探究他那如墙角青苔般滋长的阴暗心思。

    有时达达利亚会苦中作乐地想,或许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如果隐而不发、装聋作哑对两个人都好,那么他的确该学着为大局做出牺牲,尽力粉饰太平。钟离已经为他让步太多,自己不能对不起他。小王子毕竟已作当年,达达利亚不可以再肆无忌惮地任性到底了。

    可达达利亚又无比迫切地希望能离他再近一些,感他所感,痛他所痛。两个人一起,总好过独自承受。某次下界,他奉命去绞杀一群失控的魔物,一时不察被怨气缠上了。黑暗会放大心底的阴私,可达达利亚并没有冲去赫开普罗,而是做出了连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举动。

    ——天使举起镀着神光的利刃,尖头调转,对准了自己的心口。那点寒芒贴着皮rou转过,刺出一圈痕迹,在将将要捅进去剜出心脏之际,疼痛唤回了他的神智。达达利亚松开手,冷汗浸透了衣衫,有风吹过,竟让水火不侵的高阶天使打了个寒颤。

    达达利亚这次特意等心口的伤好全了才敢再回七重狱,他强装无事发生,甚至一扫往日的沉默,自落地起就一刻不停地向钟离絮叨些琐事,但还是叫钟离一眼看穿了。

    “你不高兴,”魔王说,“有心事?”

    “怎么会,”达达利亚扯了扯嘴角,露出个笑,“我挺高兴的啊,你看,我还给你带了甜点。”

    “我见那些人类都在排着队买,味道应该不错,”他装得天真,甚至开始若有似无地撒娇,像年轻时常做的那样,“等了好久才轮到我,快趁热吃吧。”

    钟离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人去管那盒糕点:“你的眼睛不是这么说的,看向我的时候,它说它很难过。”

    达达利亚脸上的笑容差点没维持住:“你看错了。”

    钟离忽然换了个话题:“你的翅膀,怎么回事?”

    “啊,”达达利亚的脑子快要锈死了,也没精力去探究他怎么发觉的,只是木然地撒谎:“可能进来的时候没注意沾上了。”

    钟离难得正色,他敲了敲扶手:“不许骗人,这明明是心魔。你在想什么?”

    达达利亚就再也笑不动了。他的嘴角落下去,抿得很平,一言不发。

    他心说我在想怎么进入你,怎么把你摆成好看的姿势,怎么让你哭,让你笑,让你高潮,让你的喜怒哀乐因我而起。我在想怎么才能永堕魔间,怎么才能一直陪着你,怎么才能替你受过。

    如果不能,那就再尝一遍你的苦楚。你离我太远,我想靠你近些。

    可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只回道:“别再问了,让我陪着你就好。魔王大人,一年有那么多天,总得允许某一天的我心情稍微不那么高昂吧。”

    “一直保持快乐也挺累的。”他说。

    二人沉默半晌,最终还是钟离先开了口:“那你去歇歇吧,这两天不必来找我了。我也不能总是把你拘着。”

    达达利亚哽住了,他被曲解的彻彻底底,钟离以为这是因他而起,某种程度上来说出发点的确一样,只是过程稍稍有些偏差。

    “有这么多感情也挺好的,”钟离说,“痛过恨过才能知道爱难得。”

    达达利亚心底重重一跳,抬头死死地盯着他:“你什么意思?”

    魔王笑了笑:“这世间的苦我尝遍了,你这一味我也见过,名为求不得。”

    “……”达达利亚的每一个字都变得晦涩,“那你不如猜猜我在求谁。”

    “你在求我。”钟离说。

    达达利亚忽然问道:“钟离,你有动过凡心吗?”

    你总是为众生、为人间,你有哪怕一次,是为自己过吗?

    钟离的答案出乎他的意料:“当然有的。”

    “我为那个人而堕了天,现在他正在我面前,虚张声势地质问我有没有喜欢过他。”

    达达利亚开始晕眩,耳边嗡嗡作响,嗓音颤得厉害:“那答案呢?”

    钟离的眼中是天使看不懂的泓光:“神爱世人。”

    “众生汲汲营营,求神拜神,向他们献祭,口念一切为伟大的圣明,其实说到底,还是为自己。因为他们贪嗔痴、爱别离、怨憎会,他们只是想从苦海里解脱。”

    “可你不一样,”钟离说,“你是我的所有信众中,唯一一个毫无所图,只是爱我的。”

    “所以神也尤其爱你。”

    达达利亚猛地站起来,过大的动作让椅子侧翻在地,但天使像是未曾察觉,只是看他半晌,一字一顿:“钟离,你不要骗我,我会当真。”

    钟离就笑,他眨了眨眼,金瞳流露出达达利亚许久未见的促狭。

    “天使撒谎会掉功德,”他说出了只有彼此才懂的暗语,“达达利亚,从第一世到现在,我向你许下的所有承诺,有哪条没兑现?”

    几百年的压抑一旦爆发,便再也控制不住。达达利亚扑过去吻他,搂着他的腰,手非常用力,力气大到钟离不得不仰起上半身,折成一弯桥。

    这座桥承载了太多太多,他自愿俯身,给千人踩、万人踏,而现在终于也愿再弯一分,为他最忠诚的信徒,为他年轻、热忱、一颗心澄澄明明,却只因他而染上欲念的爱人。

    “轻点,”钟离好容易从他的齿间救回自己的唇舌,涎水为那双总是缺些血色的唇染上一层晶莹的光,叫他看起来终于有了点活气,“都活了五世了,怎么还这么莽撞。”

    达达利亚的指尖抚过他的眉眼:“可我五世加起来只爱过一个人,我等了好多好多年才等来他的点头首肯,你说我该不该莽撞?

    他凶完,又低低地补了句:“我只是太激动,别怪我。”

    好么,小男朋友才上任第一天,就开始学会顶撞他了。钟离笑道:“惯的你。”

    “好先生,你可疼疼我吧。”达达利亚抱起他,展开翅膀,茧子一样裹住两个人,最后倒在床上,“话又说回来,是你太骄纵我……这顶多算是自食恶果,对不对?”

    “我给你的,你要受着,好不好?”达达利亚紧紧贴着他,话说得无比认真,“可能会疼,但我不想撒手。”

    “好吧,”神说,“我活了几万年,只求过一件事,就是你能快乐。现下自然是任君尽兴。”

    或许早在钟离向达达利亚道出名字的那刻,就注定了他要给自己套上镣铐,而尾端则被他亲手交到对方手中。钟离叫这沉甸甸的灵魂带着坠落,一跃而入无尽深渊;然而又被他拽着拉起,不至于摔个粉身碎骨。

    这条望不到头的路太险太陡,一个人走难免生出些如履薄冰的胆寒与寂寞,幸而半途有人牵住他的手,举起炬火,撑起小小的光明。

    身后有条小尾巴也不错,钟离在浮沉间模模糊糊地想,只是……似乎有些太沉了,能从他身上起来些就更好了。

    14-

    又是百年倏忽而过。眼见地狱愈发壮大,耶和华坐不住了,祂召集了所有天使,准备抢先一步发动总攻。

    炽天使达达利亚被委任为团长之一,负责带头冲锋。

    他的副手又是熟悉的老朋友,散兵。这位曾经的同期、百年的同僚还是改不了阴阳怪气,手肘一捅披甲上阵的达达利亚,讥笑道:“我说,你不是怕魔物怕得要死么?怎么又愿意主动请缨了,想竞选下届大天使长?”

    “你懂个屁,”达达利亚甩他一个眼刀,“傻杯,少管我。”

    他们已来到地狱入口前,摆好阵仗,只等对面迎战。

    魔众没让他们等太久,不多时便冒出来一片黑压压的军队,双方隔着一段距离对峙着。

    达达利亚的视线扫视一周,没看到自己心心念念的身影,哼道:“我去会会他们。”

    散兵哟了一声:“你小子可以啊,死了我可不帮你收尸。”

    达达利亚执剑上前,叫阵道:“摩拉克斯可在?”

    数万魔众的上空忽现一团黑雾,魔王自虚空中走出,落到队列前:“小家伙,你找我?”

    达达利亚扬声道:“敢不敢和我单挑?”

    众魔sao动不安,钟离抬手压住:“你来。”

    达达利亚飞过去。

    达达利亚落地。

    达达利亚一步一步走到魔王面前。

    所有人都紧张地握紧了武器。

    达达利亚……达达利亚亲上去了?!

    在场的天使和恶魔都傻了,所有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接吻,好容易分开,达达利亚一抹嘴,展开翅膀把钟离护在后面,转过身面对众天使:“好了,我会完了,你们可以上了。”

    一地死寂中,散兵咬牙切齿地咆哮道:“cao,原来你说的会是他妈公费约会的会?!”

    随着这道惊雷般的怒吼落下,两方立刻冲向敌阵,厮杀到一处。千军万马中,钟离在他和达达利亚周围设下小小的屏障,方便说些私话。

    “耶和华这下肯定知道了,”达达利亚牵起钟离的手晃了晃,“你再亲我一下,我就去七重天找他。”

    钟离任他拉着,声音倒是和缓,就是话语不太美妙:“刚刚才亲过,不许了。”

    达达利亚有点气闷:“我这一去都不知道是死是活,你就不担心我?”

    “不会的,”钟离笑了笑,“还记得你第一次掉下来么?我把你送走之后,联系上耶和华,跟祂说了几句话。”

    达达利亚没想到话题会拐到这上面:“嗯?你们说什么了?”

    魔王抚过天使柔软的发顶:“我对祂说,‘看在你把达达利亚养得不错的份上,我暂且不动天界。可你若是敢碰他……我必要你百倍奉还。’ ”

    ---

    七重天陷入一片混乱,达达利亚自上空飞过,他现在已是炽天使,出入圣殿再也不需要旁人引路。

    空旷的大殿只有他和耶和华二人,上帝于高高的圣座之上,达达利亚则立于阶下,这场景何曾相似,千年前,钟离也是置身此处,同耶和华彻底决裂,并把心脏亲手掏出来还给了他的父君。而现在达达利亚站在了钟离曾经站过的地方,作为自己誓言的见证。

    耶和华威严的声音响起:“达达利亚,你可知错?”

    “错在何处?”达达利亚一挑眉,“我怎不知?”

    耶和华:“眼下正是决定世界未来的关键时刻,你竟选择了当众叛逃。达达利亚,你是千古罪人。”

    达达利亚嗤笑一声:“天地之争与我一个小小的天使又有什么关系。此刻我身在此处,只因心随意动,我的信仰驱使着我到这里来,但求一个问心无愧。”

    “你该有愧,”耶和华道,“你对不起天界,对不起众生。”

    达达利亚否定了他的话:“从始至终,我只信奉过一人。对不对得起你们无所谓,我只要对得起他就够了。”

    “别猜了老不死的,”达达利亚语气猖狂,“钟离没有给我下蛊,是我自愿的。”

    “我有时候也觉得你挺可怜的,坐得那么高,离下界那么远,有什么意思?你懂什么是爱吗?满嘴仁义道德,公平公正……狗屁不通。”

    “你要杀了摩拉克斯是吧?那先冲我来,”达达利亚说着,自身侧抽出双刃,“宰了我再说。”

    被钟离护了几千年,达达利亚也该站出来,替他偿还些了。

    耶和华:“你?哼,小小鼠辈。叫摩拉克斯亲自前来——”

    达达利亚打断他,一字一顿,掷地有声:“我即是他意志的延伸。”

    “我即是他信念的代行。”

    “我即是他生存的证明。”

    “我即是他永生的爱人。”

    “见吾如见摩拉克斯——”

    青年提剑,步步上前。

    “——你可以动手了。”

    15-

    达达利亚第三次从天界掉下去了。

    上帝果然不是他一个小小天使能抗衡的,达达利亚拼尽全力将双刃递入耶和华的胸膛,还不知究竟伤他几何,自己先被一掌挥开,从七重天直直落了下去。

    好在这次他没有等太久,刚到第一重狱,就有一双手臂把他接住了。

    “钟离……”达达利亚蓦地呕出一口血,“我好像快要死了……”

    “不会的,”钟离抬手拭去他唇角的金色血液,“别说傻话。”

    “我、我想……”青年说着,难以自抑地咯出大股鲜血,溅满了二人的衣襟,“……咳,葬在赫开普罗,冥河边……”

    “别说话了,”钟离把他抱紧了些,“我们先回去,好吗?”

    “其实银辉谷……也不错,”达达利亚喃喃着,喉咙像个破风箱,瞳孔渐渐散大了,“这一世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那里……很漂亮……”

    “……”钟离露出一个忍无可忍的微笑,“再装我要松手了。”

    原本濒死的青年一听这话,立马活鱼一样弹起来,扒住钟离不撒手:“别别别,我错了,就随便演演,老婆不生气了哦,亲亲。”

    钟离到底还是心疼他,手搭上达达利亚的胸口,问道:“痛吗?”

    达达利亚眼珠一转,附到他耳畔,以气声说道:“你今晚好好疼疼我,自然就不痛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钟离就手一松,当即要扔下他先一步离开,可魔王漆黑的六对羽翼还未等完全展开,便叫完全相反的六双纯白翅膀拢住了。

    “怎么办,我现在无处可去了,都是因为你,”达达利亚抱紧他,眼底的狡黠毫不掩饰,“这下全世界都知道我是魔王身边的头号走狗了。”

    “地狱这么大,还养不起一个小小天使?”钟离笑道,“且随我来——”

    二人携手,指缝严丝密合地贴紧,就好像彼此补全了命中的缺憾。

    自此以后,再无动荡不安,唯余半生悠长。

    飘摇的灵魂啊,终于得以归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