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日常

    数字世界中，需要睡眠是很怪异的一个概念。

    同样地：看一个数字生命睡着，也是件怪事。

    马兆现在就看着图恒宇睡在丫丫房间的地毯上，背靠着墙。还睡得极为香甜。

    而丫丫躺在她的粉色小床上，睡得同样安稳。

    图恒宇还轻轻牵着丫丫垂在床侧的小手，像是怕她突然消失。

    数字人……也会自觉困倦吗？马兆不知道。

    但图恒宇在做的应是一个美梦：面貌显出柔和，且嘴角渐带微笑。

    是现实里的这十四年，马兆未再见过的表情。

    更别说…是出现在图恒宇年轻时的脸上。

    他有些恍惚。

    更多的却是心酸。酸到有些难受。

    他们现实中的求而不得、爱而痛彻，在虚拟的另一个世界里，却都得到了救赎。

    可能…

    是这个世界的命运没兴趣捉弄人吧。

    马兆不忍去打扰那个人和他的梦。只脱下自己身上的白大衣，轻轻给图恒宇盖上。

    既然能睡，就也可能会着凉。

    老马自认这个逻辑无懈可击。

    （你问为什么不一个过膝抱把小图放回他床上?

    （…老马表示不想回答，并瞪了你一眼）

    数字生命的优势之一，就在于全知共享：只要两个意识体之间毫无芥蒂，就可以相互交换感知、心思、甚至是“灵魂”的碰触。

    所以他虽然不想打扰图恒宇，但是想尝试进入他的梦看看。

    到底是什么…能让他这般快乐？

    马兆想知道。他很想知道。

    既然图恒宇睡着了，就不存在所谓“排斥”一说。

    所以马兆在他身侧盘腿而坐，一只手轻轻覆上那个光滑饱满的额头。

    像对待一只易坏的漂亮泡泡那样，他小心翼翼又跃跃欲试。睡脸的上大半被盖全后，图恒宇整个儿就更像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是与年龄和外貌无关的天真单纯。

    能“看到”有画面。马兆收回掌心，拉起图恒宇另一只耷在旁边的手。

    闭上眼睛、放空思绪，他开始入梦。

    进入的一切都很顺利，顺利到让马兆有些懵。

    就这样？

    但事实上，数字生命意识连接就是这么简单。

    马兆看到的第一个场景，是图恒宇一家在车上。

    即使冰冷如马兆，此刻也想爆一句“靠”。

    怎么我一进来，美梦就要变噩梦了？！

    站在马兆视角，他能“看见”他们正行驶到那个四岔路口。

    （在“上帝视角”，马兆的感知是多个点结合在一起的众视。他有站在路口中央环顾的画面，　也有仿佛站在那辆车上正对红绿灯的视野，更有坐路灯的俯瞰广角…）

    他同时“看”见：那三辆大卡车上没有司机。

    果真是自动驾驶吗…

    马兆耳边环绕着他们的欢声笑语。

    “…你是要吃草莓味的、还是香草味的呀？”

    “都要都要！”

    “那就各来一个…反正最后都是给mama吃。”

    “…哈哈哈哈哈，mama要吃撑喽…”

    …

    要阻止那场惨案。

    马兆收回广视角，具象化在路口中央。

    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幻化成了交警服。

    虽说自动驾驶出现后，交警这个职业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但这里是梦境：所有时间点存留的记忆交织揉杂而成的地方。

    所以图恒宇只要在小时候见过交警，潜意识中就不会对交警·马兆的出现起疑。

    果然：图恒宇结束与后座母女俩的交谈、回头之后，对那个吹哨子、指挥他靠路边停的消瘦交警，他乖乖地服从了。

    下车的时候，他甚至还有些惶恐：“交警叔叔…开车的时候转头和后座人说话不看路况是我的不对，我下次…没有下次没有下次了大叔……”

    大叔…大叔……大叔………

    听得马兆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想给图恒宇一个暴栗:　我们?只差十三岁！！

    但他深吸一口气、皱眉开口，语气严厉:　“每个闯祸未遂的车主都说过没有下次。你这车我扣押了，三到五个工作日之后来警局自取。”

    他想了想，又补充：“而且要先登网交过罚款。”

    “啊？！”图恒宇懵了：“这…这么严重吗……”

    …当然不可能啊……马兆想。

    他这么说，只是要防止车祸发生而已。

    接下来…如果再继续下去，大概率会被识破…

    马兆知道：图恒宇的潜意识…也许已经觉察到哪里不对劲了。他得连接下一个场景，不然梦会断层——图恒宇会醒。

    “可是我答应了我女儿…要带她去游乐园…”

    …嗯？有了！

    切入点：游乐园。

    马兆立刻换一身玩偶服，扮成游乐园里典型的发气球工作人员：“可这位先生…您现在不就在游乐园里吗？”

    图恒宇一惊。

    顺着马兆的话，他环顾四周：到处是人来往。伴随欢快的音乐，还能听到过山车上大人们的嚎叫和小孩子们的喧闹。

    不是游乐园又是哪儿？

    他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马兆:　“你说的对。”

    语气轻松高兴。

    （马兆：…真好糊弄）

    马兆选择玩偶服是有原因的：他不能让图恒宇看见自己的脸。之前的交警角色，马兆也刻意拉低了帽沿，还特要装出不近人情式的冷漠，来避免图恒宇和自己直视的可能性。

    （老马啊…你不用装，你本身就性子冷…）

    透过黑纱网，他盯着四处寻找妻女的图恒宇：“刚刚您过来时和我说：要拿一只兔子样的气球给您的小女儿。”马兆边说，边从右手中抓住的一把气球里挑出个蹦蹦兔的样式：“给您。”

    “快去吧，她们在冰淇淋摊…”

    还没等马兆说完，图丫丫就跑过来：“爸爸爸爸

    …你好慢呐！”

    她跑到图恒宇身旁。接过马兆手里的气球，小丫丫又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你！胖胖的大白海鸥！”

    …什…海鸥？……还白白胖胖的？！

    （ps:　在具象化视角状态下，马兆是看不见自个儿外部形象的。他只有个大概念，并不知道那些具体的细节方面）

    “爸爸～我们带大白鸥一起走吧！一起去玩！”

    图丫丫牵起马兆宽大的外翅膀尾端和图恒宇那无处安放的手，朝摩天轮的方向跑去。

    “…等等啊丫丫，不要影响…呃…请问您贵姓?”

    图恒宇终于从茫然的状态中脱身。意识到丫丫的举动有些无礼，他想向马兆道歉。

    “马。”

    “啊。这位马…马鸥先生，真不好意思…”

    马鸥？

    那是谁啊？？？

    ——（马兆の无语）

    拗不过小孩子的任性，就依了她：“没事。”

    反正这里是梦境，不按套路出牌才是常态。

    “可丫丫你知道mama…诶？”

    正好钻着一空儿，图丫丫灵敏地窜了上去：“大人们都好慢啊……快来快来！”

    两人无奈，只好在工作人员的指挥下跨上车厢。

    （马兆的大玩偶服在进摩天轮时被他收到贴身，这样才能过那道窄门）

    “哇啊啊…”

    现在，他们就坐在一起看风景。

    摩天轮缓缓上升，整个游乐园渐渐一览无余。小丫丫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大大地感叹一声。

    图恒宇也在四处张望，估计是在找他妻子。

    马兆心里莫名有点酸。

    他们就这么待了一小会儿。马兆静静地倚着窗棂内壁、望着他们，顺带乱想一些东西。

    这对不管是让人心累的程度还是思维上的跳脱方式…哪里都像的父女，还是安分些更可爱。

    不仅仅是性格像。脸部特征方面，俩人的唇形最像，都偏薄、有微翘的唇珠…

    …眼神也像，呆而萌……

    如果图恒宇扎个和丫丫一样的小辫…噗…

    马兆想得出神。

    梦外面的他，脸上也慢慢泛起了微笑。

    “看！mama在那里！”

    突然，图丫丫朝窗外的某个角一指，打开插销就从摩天轮所升到的最高点上朝那里飞下去。

    “丫丫！！！”

    图马同时高喊一声，撕心裂肺。

    马兆反应快，出手想抓住丫丫的脚踝。人没捞着，自己却反被一带，翻出窗户。

    成了两个人正在向地面坠落。

    “马鸥先生！！！”图恒宇一慌，也顾不了那么多，跟着就跳了下去。

    “图恒宇你有病吗？！”马兆情急之下破口大骂，展开双臂想去接人。他整体的下落速度却开始变慢，甚至隐隐有了滑翔的趋势。

    马兆：？！我能飞？？？

    （海鸥当然能飞了，马主任（??ω??）/）

    好，那么……

    马兆开始大力挥动他的“翅膀”。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图恒宇的一个梦，但他没法眼睁睁看着他们摔死而无动于衷。

    “马…马老师？”被他托在背上的图恒宇懵了。

    马兆怼人的语气他太过熟悉，想忘也忘不了。

    “救丫丫。”现在不是向图恒宇解释的时候。

    马兆竭力做了一个俯冲，他们离那个小小人影越来越近。

    在丫丫要撞地上之前，马兆终于捞到了她。

    再想飞起已经来不及了，所以他将他们护进自己怀里、换背部朝下。外身玩偶服也开始迅速膨胀。

    希望这样…和地面的撞击力道能缓冲到最小。

    马兆在他们碰到地时闭上了眼睛。

    预想之中的大面积疼痛并没有降临。

    他们被地面弹起来、又落下去；

    再弹起、落下…循环往复。

    马兆：“……”

    图恒宇：“……”

    图丫丫：“我幻想过这个设计，觉得好新奇啊…所以想玩一下试试。”

    （不要做这么考验人心脏质量的“试试”啊！！你这个想一出是一出的小孩儿！！！）

    看来，丫丫也在这个梦里。

    好。很好。

    等他们的弹性势能和重力势能持平、即站稳之后，马兆就一直瞪着丫丫不说话。

    就看着，一直那么看着。

    到后来，丫丫都快被吓哭了：“马伯伯，我错了

    ……你别这样，我害怕…”

    图恒宇罕见地没帮丫丫说话：他也觉得这一次的小孩子玩笑实在太过了。

    丫丫见他们都不回自己，真的大哭出来，成了个小泪人儿。

    最终还是图恒宇先心软。他蹲下，轻抚丫丫的头、替她擦掉狼狈的鼻涕泡和泪痕：“不哭了哈…知道错了就好。我们去玩吧…好不好？”

    “可是…（吸吸鼻子）…马伯伯他……”丫丫的抽抽噎噎更凸现她的不安：“我想…和马伯伯…一起玩…”

    马兆冷哼一句，没有吭声。

    图恒宇走到他身边：“马老师，丫丫也知错了…能不能…”

    “不能。”

    “…”图恒宇一个头两个大。

    （他连要去找老婆这件事都忘的一干二净）

    僵局持续到丫丫泪眼朦胧地被她爸爸牵着四处走、看到娃娃店为止。

    那么多毛绒绒又蓬松精致的玩偶，让她看得痴了，抽泣声也慢慢停下来。

    “想要一个吗？”图恒宇带她进了店。

    各色琳琅满目、眼花缭乱，图恒宇一下就认出这是他第一次给丫丫的周岁生日买礼物去过的礼品玩具店。

    图恒宇还记得：那一次给丫丫买的是平安扣。

    “…爸爸。”图丫丫拽拽他的手：“我不想要这些

    …我想要个和马伯伯一样的玩偶…”

    自从摩天轮事件后，马兆一直是玩偶服打扮。他也没那个心思去改：没什么必要换。

    反正梦境，穿着也不热。

    图恒宇灵机一动：这里是梦。

    他可以为所欲为，只要她想。

    所以老马就感觉自己的视角越来越低、整个人就跟缩水了一样慢慢小下去。

    “？？？？？”

    还没等马兆反应过来。

    “哇！好可爱！”图丫丫跑过来，将马鸥从地上抱起，还摸了摸他的头。

    “图、恒、宇！！！”马兆的尖嘴开合间，发出原本声音的同时还伴有鸟类的啾鸣。

    得，死了之后数据上传没变成电子宠物，进到梦里倒是成了哄小女孩儿的玩物。

    马兆决定出去就将图恒宇收拾一顿。

    在丫丫怀里、还被用脸蹭来蹭去…马兆戴眼镜的海鸥脸已经黑得能滴墨了。

    愤怒の小鸟咆哮：

    “图恒宇！你自己怎么不变？！”

    “马老师…丫丫指明说要像您一样的玩偶…”

    “我不管！你也给我变！！”

    “爸爸变兔子！变兔子！”

    丫丫话音未落，图恒宇就长出了兔耳朵和一团球似的小尾巴。

    “？？？丫丫？！”

    旁观鸥の疑惑:　“图恒宇…这不是你的梦吗？”

    “我怕丫丫做噩梦，所以陪她…”

    所以他才会睡在丫丫房间的地上…马兆了然。

    图恒宇最终定形成一只白色的大兔子。

    特别大的那种，丫丫能稳稳地坐上去。

    “噢～！”图丫丫一声欢呼，三两下就爬上了雪白的毛兔背。两腿跨坐，像在骑大马。

    “前进～前进！”她一只手里抱着马鸥，另一只则举起、指指任意的方向。

    图恒宇无奈，只能背着他俩跑起来。

    马兆心里顿时平衡不少：至少自己变玩偶还有衣服穿，也不用被使唤…

    ……怎么就比起来了啊！！！

    他们周围的景色随图恒宇的奔跑速度不断变化，最终停在科学院数字生命研究所的大门前。

    马兆：…哪怕是梦我也不想社会性死亡谢谢。

    图恒宇：丫丫为什么想来这里？

    在门口，站着一个金属机器人。似是等了他们很久，一凑近它，就听见具有感情起伏的机械声响起：“欢迎，各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