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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词】揽雀尾

    阳春三月,江湖有两件大事。一是五六个习剑为主的门派掌门,不知怎得,都教人劈得剑断人亡,乃是今年最大一桩无头血案;第二件听起来稍好点,是柳词柳剑神不知怎么中了阴招,废了一条胳膊,此乃今年头一条秘闻。前者叫人心惶惶,惟恐殃及自身,后者则叫心思浮动,波澜乍起。

    然而有另一件大事,却并没有什么人知晓。这第三件事,是要告诉诸位,前头那两桩,乃是同一遭。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久,久到可以把地上的砖头都染成金子的颜色。这实在是一种很教人开心的颜色。

    但是清儒并不开心。

    即便这些砖头都是黄金砌成的,他也不会从中感受到一点快乐。

    他已经过了会为金玉满堂快活的年纪,他也从来不是会为此快活的人。踩在金子做的地板上和踩在青石做的地板上,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区别。

    这样一个不会为了黄金快活的人,想必也不会为了小事不开心。当然,想让一个天下闻名的剑客不开心,肯定也需要一些天下闻名的麻烦。

    巧合的是,这个麻烦刚好也是一个天下闻名的剑客。

    柳词抱着个盒子出来,用的是两只手。江湖传言里说他被剑上煞气废掉一只手,从此再也拿不动东西,可见确实只是传言。

    他放下盒子,坐下来,准备给自己倒一杯水。但他并没有成功,因为清儒伸手截住了他的右手手腕。

    清儒问:“怎么回事?”

    他的声音有一点哑,他的喉咙或许也有一点干,或许他才是那个更需要一杯水的人。任谁不眠不休跑上一天一夜,大概都需要一杯水。

    但是清儒不想要水,他更想要一个答案。

    柳词给他倒了一杯水。

    当然,用的是左手。

    人要知道变通,还要知道自己有两只手。

    他晃两下手腕,从清儒掌心里溜出去,先反问道:“探出什么了?”

    清儒右手的两根手指方才正抵在他脉门上,很难想象一个举世无双的剑客会轻而易举把脉门交付在另一个人手里,即便那个人也是一个举世无双的剑客。但是难以想象的事情常常发生,就好像难以想象的麻烦会找上门。

    好在清儒虽然也找上门,他却不是个麻烦,恰恰相反,他通常是解决麻烦的那个人。

    清儒道:“内力枯竭,经脉坏死。”倒一杯水的时间,已经足够他游走一个周天的内力,探知一个熟悉的脉象。他明明还没来得及喝水,却好像已经吞下很大一片海洋,盐巴苦在他喉咙里,像一块石头,也像一根针。

    柳词把茶杯推到他面前:“那跟我自己诊的差不多。”

    但这答案不能教清儒满意,又或者说,这房间里的所有现状,所有人,包括柳词,包括他自己,都不能教他满意。不过假使他心绪平静,自然也不会坐在这里了。

    清儒还是没有喝水。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做。他的眉头皱起来,开始一个一个往外面报名字:“叶霜呢?花谷怎么说,有没有办法,阿维呢?还有阿浅?你有没有见过阿浅?”

    “实在不行”,他讲得很快,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慌乱,“实在不行,我传信给——”

    天下顶尖医者的名号已经教他从头到尾报了一遍,他的手甚至开始轻微地颤抖,对一个剑客来讲,这实在是很少见的事情。

    “子谦。”柳词打断他,把茶杯塞进他手里,“喝口水。”他在清儒手里摸到了一点潮湿,也可能是他的手已经不太灵光,又或者是在他云里雾里接受自己可能从此废掉一只右手的事实一整天以后,终于在清儒这里找到一点真实感。

    他重复了一遍结论:“我把煞气困在了右手,废掉了一点经脉,其他地方倒是没什么影响。”

    至于剑,已不必再说了。假使世上还有另一个同他一样了解剑,了解剑客的人,那个人已经坐在他面前。要怎样一只手,要怎样的力量才可以拿起一把剑,才可以使出足够好的剑,恐怕没有人比这间房子里的人更了解。

    清儒不再说话了。

    喝完那杯水后,他打开了那个盒子。

    盒子里是一把剑,一把还很锋利的剑。

    清儒是一个很爱惜剑的人。这是太正常不过的事情。一个不爱剑的人,定然不能使出多强的剑。但他如今瞧见盒子里的剑,突然萌生一种冲动,他实在很想重重踢上一脚,再狠狠丢到地上去。

    可惜这冲动已经没什么必要,因为这把剑已经断了。

    这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很可怕的笑话,一把断剑,竟然几乎可以杀死剑神。天下再也没有这样大的笑话,也再没有这样大的麻烦。

    清儒道:“有煞。”

    兵器有煞气,原本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杀人在江湖里,就好像是鸡生蛋,蛋生鸡一样理所当然。刀剑铸成即是为了杀人,刀染血,剑弑命,器下杀人愈多,则煞气愈重。然而能杀人的煞气却少见,不仅要见血,还要长恨。

    而清儒面前这把剑,即便杀死一座城池里的人,也不能得到比它更重的煞气。剑虽然已经断了,甚至已经断了许多年,但似乎冥冥之中有人在为它流血,血可以擦去铁锈,可以抹去时间,让它永远锋利,永远能够杀人。

    清儒把头抬起来,问道:“你知道这把剑的主人吗?”

    柳词点点头,如果他答不出来有关剑的问题,这才教人奇怪。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把剑应当有一个主人,一把好剑的主人自然应当是一个好的剑客。只是在剑成为好剑之前,它有一个曾经的主人,一切开始的缔造者,一个铸师。传闻欧冶子铸剑,选在赤堇之山,若耶之溪*,于此铸湛卢纯钧等剑,珠玉金石不能得,千户乡市不得换,可当天下第一。后干将莫邪传承世替,铸师一脉便长居此地。

    而很多年前,柳词曾见过一位铸师。

    那也是一个春天。很多故事往往都发生在春天,大概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往往也适合当一个开始。但是越城*最不缺的,就是春天。

    越城是不会冷的,霜少无雪,东流入海,在这样一个地方说冷,就好像在皇宫顶上唱歌一样荒诞。但是在这个春天很长的地方,柳词却感受到一阵刺骨的寒意。

    他的面前放着一把剑,形式古雅,剑钢精纯,任谁都看得出是少有的宝剑。如果清儒站在这里一定会跳起来,因为这就是很多年后他面前那一把。

    可惜当年只有铸师站在这里,他的腰板挺得和这把剑一样直,一样硬。铸师把剑从匣重取出来,横在柳词面前。剑在出匣的瞬间开始嗡鸣,剑气如同流水,如同清风,铸师身后的剑庐遥遥同它共振。

    铸师捋一捋胡须:“这是我平生最得意之作,还请剑神品鉴。”

    柳词点头:“好剑。”

    铸师道:“尚未取名,不知剑神可有心得?”

    柳词想一想,弹指叩在剑身上,嗡鸣乍止,他答道:“不如叫,轻霜。”

    铸师笑道:“好名字。”

    过了不久,铸师又问:“听闻剑神在求剑。”

    一个来越城的剑客或许会有别的目标,但一个拜访铸师的剑者,除了求剑之外实在想不出别的理由。

    柳词又点一点头,这当然不是什么秘密,天下顶尖的剑者,当然要配天下顶尖的剑。

    但是铸师却摇头:“我不要天下顶尖。”

    他叹了一口气:“天下人忘记铸师的名字太久了,要想让天下人想起来,只有天下第一,也只能是天下第一。”要天下第一的剑者,持天下第一的剑。

    天下第一有什么好处呢,柳词很认真地想,他离那个位置太近了,近得让思考这些利弊已经变得理所当然。人在思考一些未来即将发生的事情的时候总是很好理解,很理所当然的。柳词想,听起来只有一条好处,是全天下人都认识他。但是全天下人都认识他,岂不意味着全天下的人都不认识他,天底下的人只晓得这是天下第一的剑客,哪里晓得这名头后面是活生生一个人呢?

    天下第一的剑客,天下第一的不仅是他的剑,还有他的寂寞。

    柳词于是也摇头。他从铸师左手接过轻霜,放回匣子里:“恐怕要教你失望了。”

    铸师却不能接受。他当然不能接受。当今一代用剑者,最精彩绝艳一个已经站在他面前,如果这样的一个人都不能成为天下第一,铸师一脉的心愿又要找怎样的人才能实现?

    铸师咬牙道:“世上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剑了。”

    柳词淡淡道:“可是世上却还有更好的日子要过。”

    比当天下第一更好的,更快活的日子。

    清儒道:“我只明白了一件事。”

    他接着讲:“你有要做的事,也有要找的人。”

    他也只有一件事不明白:“但你在等我。”

    一个不能拿剑的剑客,面前有一条大道,有什么能让他停留,有什么值得他停留?

    柳词盯着他,很轻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承认道:“是的,我在等你。”

    他慢吞吞地讲,每个字都讲得清清楚楚:“我只是觉得,你会来找我,我也应该见你。”

    一个剑客,心和剑应当一样快,你的心要杀人,你的剑就应该横在他的脖颈上。但是对于一个不再能拿剑的剑客,他应当去寻他的剑,却更应该听从他的心。

    清儒几天里头一回笑起来。如果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不眠不休跑回来,那一定是知道有一个人在等他。他的身体或许仍然疲惫,但是他的心却充满了力量。

    太阳已经升起来很久,久到可以把地上的砖头都染成金子的颜色。春日迟迟,春天虽然可能还留在江南,留在西北,留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到这里,也只要一天。

    原来要这样的金子,才可以买来春天。

    清儒又喝了一杯水。人在春天的时候总是容易脸红,也很需要喝水。

    他还有一个问题:“你要去越城?”

    柳词摇头。轻霜一定同铸师有关,但如今铸师却不一定还留在越城,甚至不一定还活着。一个合格的铸师,是不会放任自己的得意之作被煞气污染的,更不会眼见轻霜折断。这其中自然有秘密,有麻烦。

    清儒晃一晃杯子道:“我原也有一件事要同你详谈。”

    三月江湖只有两件大事,他讲的当然是另一件。一月内诸多以剑法出名的门派掌门遭人暗算,剑断人亡。清儒把几个门派一一罗列,碧华山邹定坤、饮江门秦海年、叶心庄叶晓章,提起来俱是江湖里算得上有头有脸的人物,谁曾想在门派里被一剑封喉,连兵器也保不住。

    清儒皱起眉道:“我原先只以为是私仇挑衅,如今你提起铸师,倒教我想起来,这几个掌门的剑——”

    柳词接道:“均出自那铸师之手!”

    铸师平生得了一刀四剑,除去轻霜不曾示人,其余三柄剑分别被那三位掌门求得,只是年岁日久,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清儒道:“所以下一个要杀的人,是那柄刀的主人。”

    铸师的那柄刀,名为回燕,十五年前狂刀门主朱啸天以千两金求得。狂刀门地处洛水之畔,柳词奔徙两日,立在山脚。他原本是要上山的,但是现下看来,已经没有那个必要。

    一个年轻人在等他。

    他只有一个人,只有一把剑,他的剑上也只有一个人的血!

    朱啸天的血。

    柳词迟到了一步,铸师的最后一把刀已经断了,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

    事情当然没有结束。

    柳词问道:“你是铸师的什么人?”

    柳词问了这个问题,但他并不需要答案,答案已经写在那个人的手上。铸师当年左手拔出了轻霜,而如今这个年轻人,他的左手,也有一把剑!

    年轻人笑起来,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真心笑过,所以笑起来的时候面上骨骼抖动,肌rou打架,他笑起来,似乎比不笑更可怕。

    他已经足够可怕了,现在则要更可怕一点。

    年轻人笑道:“在下,谢孤逑。”

    这不是个很出名的名字,同他杀死的人相比简直是一粒米同一缸水的差别。然而正是这样一个从不为人所知的名字,一个毫无名气的剑客,却能杀死一众有头有脸的剑者。

    他继续讲:“我是这一代的铸师。”

    没有人知道铸师姓谢,这是理所当然的,铸师是没有名字的,又或者说,铸师的名字,来源于他所铸造的剑。天下人记住了他的剑,便算作记住了他的名字。

    因而比起名字,铸师更需要一把剑,一把天下第一的剑。

    天下第一的剑,须配天下第一的剑客。

    很多年前柳词没有带走轻霜,铸师此后仍旧铸剑,但是没有一把比得上轻霜,他也仍旧赠剑,没有一个剑客比得上柳词。

    多年后铸师死去,临终前将这世代期许告诉他的儿子。新的铸师开炉铸了第一把剑,这是一把好剑,比起他父亲的得意之作还要好上一线。新的铸师想,我有天下第一的剑,那这天下第一的剑客,凭什么不能是我呢?凭什么铸师就永远留在剑庐,凭什么天下人只知道剑客,不知道背后的铸师呢?

    新的铸师只铸了这一把剑,他已不能算铸师了,他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字,知道天下第一的剑,出自他谢孤逑手里。

    此生别无他求,仅此而已。

    柳词再问:“那轻霜的煞气,是如何来的?”

    谢孤逑答道:“剑神应当晓得,天下第一只有一个,天下第一的剑自然也只有一把。如若不能算作天下第一,那别的剑也就失去了用处。轻霜不愧是我父亲得意之作,剑庐留下来的剑,以轻霜斩之,皆可成也。”

    他的确已不能算铸师了。

    剑庐中剑,同轻霜出自同族铸师,出自同一座山,出自同一条河。轻霜斩之,好比沾染同族亲朋之血,此大煞也。

    也正是这样大的煞气,才能差一点杀死一个剑神。

    柳词定神去看谢孤逑的眼睛,他眼里有血,手上有剑,心中有煞,他不仅不能算作铸师,连人也不能算了。一个被煞气控制心神的人,自己也已经变成了一把兵器。

    新任的铸师平生只铸了一把剑,即是他自己。

    谢孤逑不再笑了。他收起神情:“剑神既然已经晓得这故事,想来也愿意为这故事身死。假若当年剑神带走轻霜,或许今日的故事,就要换一种了。”

    柳词倒开始笑:“故事已经听完,人却不敢死。”

    他当年如何答铸师,今日便如何答谢孤逑:“我还有更好的日子过。”

    谢孤逑不再回答他。死人的回答是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他提起剑,朝柳词刺来,他的眼中燃起一团火,他的速度快得像一道闪电,剑像惊虹,像流光,像一切不能停止的东西。

    但是他的剑却停了。

    柳词没有退,也没有闪避,他来不及。他站在原地,接下了这不可能接下的一剑。

    他的右手并没有动,他的右手已经不能动了。他的右手也没有剑,一个不能持剑的剑客,又怎么会带着一把剑。

    但是他还有一只左手,他的左手上还有一把剑,清儒的剑!

    柳词道:“你持左手剑杀人,我自以左手剑杀你。”

    一江之外,清儒在上山。

    他的运气似乎要好一点,因为他成功地上了山。

    但这个运气似乎并不在于他,而在于他选择的这座山。

    不管什么时候,少林寺的山总是能上去的。

    自然,也没有人来拦他。和尚大多有自己的事要做,并没有闲工夫来管一个闲人。

    只有寺里一个老和尚看起来比较闲,刚好,清儒要找的,也正是这个和尚。

    清儒幼年时武学启蒙,曾在少林寺中清修三年。他进门去,行了个弟子礼:“了然方丈。”

    方丈朝他点点头。方丈法号叫了然,他虽然不能知道世上所有的故事,但是知道突然拜访的清儒的来意,也不会比吃饭喝水要难一点。

    清儒道:“弟子来求,易筋经。”

    要治生病的肢体,花谷有十多种方法,但是要打通枯竭的经脉,世上只有一个办法——易筋经。

    方丈敲一下木鱼:“易筋经乃少林秘传心法,唯有少林弟子可修习,你求此法,需剃度出家。”

    清儒眼也不眨点头:“可。”

    他甚至饶有趣味想,天底下没有什么地方没有他的朋友,少林寺自然也在天底下。少林本代弟子里,白大反定清规,夏小花掌戒律,届时学完心法还俗回家,倒也算得上一桩趣事。毕竟天下不多一对有情人,自然也不缺一对苦鸳鸯。

    方丈又敲一下木鱼:“寺中清规有云,修秘传心法者,须受不善根三掌,去三毒,生善念,净凡俗。”

    清儒无有不应,接着点头:“方丈记得手下留情。”

    方丈捧着木鱼过来,他的心情看起来很好,不知道他的掌法会不会轻一点。

    他们面前还有三步,若要起掌,当以此处为佳。

    但方丈却不动手。

    了然大师进一步。

    财物恶欲为贪。

    第二。

    愤恨憎恶为嗔。

    第三。

    妄念我执为痴。

    清儒仍不动。

    了然大师开怀大笑,一记木鱼敲在清儒头上:“六根不净,五蕴炽盛,留你带坏我寺里小和尚不成?”

    清儒于是笑起来。

    柳词在洛水河畔洗剑。

    流水无情,剑也无情。

    他抬头,清儒在等他。

    两个人都笑起来。

    清儒朝他摊开手,掌心里纸条一张,上边四个字:北天药宗。

    *欧冶子相关:见于《越绝书·越绝外传记宝剑第十三》。

    薛烛答曰:“不可。当造此剑之时,赤堇之山,破而出锡;若耶之溪,涸而出铜;雨师扫洒,雷公击橐;蛟龙捧炉,天帝装炭;……欧冶子因天之精神,悉其伎巧,造为大刑三、小刑二:一曰湛卢;二曰纯钧;三曰胜邪;四曰鱼肠;五巨阙……今赤堇之山已合,若耶之溪深而不测。群神不下,欧冶子即死。虽复倾城量金,珠玉竭河,犹不能得此一物,有市之乡二、骏马千疋、千户之都二,何足言哉!

    文中有修改引用。

    *越城:传闻福州为欧冶子铸剑遗址,古称冶城,又名南越,文中为杜撰。

    *嵩山与洛水相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