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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袖善舞

    

长袖善舞



    春光明媚,墙角传出对话声——

    “琦姐,要不今天你就自己进去吧。”

    “你是摄影师还是我是摄影师?我要自己能搞定,就不会带你来。”

    “不是我不想帮你,你也看到了,人家大门关着,要进去你得有人接应,我还有好几篇报道没有拍到照片,主编都给我下了死令,就这样吧,拜拜。”

    “喂!”

    女孩没抓住同事的相机包,被他摆脱掉,气得她一个人在原地跺脚。

    她看了眼养老院的围墙,似乎在考虑翻墙。

    这时墙上一扇窗打开,探出一个花白脑袋,她惊喜地跳起来挥手:“你好,能来大门这边吗?我进不去。”

    脑袋马上缩了回去。

    女孩垮下脸。

    过了一会儿,墙角转出一脚步稳健的身影,那人来到她面前,从头到脚打量她。

    她今天穿的是西装外套配短裤,一双白而匀称的腿完全不顾春寒料峭裸露着,直到下方套了两管黑袜子,很是时髦。

    习惯了男人对她的各种或偷偷摸摸或光明正大的眼光,她并没有觉得眼前男人对她有所冒犯,反而睁着迷蒙大眼,疑惑地问:“你是?”

    才见过面就把他忘了,老宗有点受到打击:“孙媳妇,记得吗?”

    她立即扬起两撇浓眉,咧嘴笑起来。

    老宗注意到,她有一张上薄下厚比其他女人唇线更清晰的嘴,还有一管挺鼻,却在鼻头有小小的翘起,这嘴和鼻也是让她这张脸看上去很洋气的主要原因,老年人都有点怕这种长相大气的女人,觉得会克夫,一般人招架不住,但又会忍不住把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

    “宗叔,我想起来了,你今天好帅,我都没认出来。”她拍老宗马屁拍得脸不红心不跳,笑容诚挚,无懈可击。

    “我叫龙思琦,职业是编辑,正在写一篇关于老龄社会的报道,宗叔能带我参观你们的养老院吗?”

    “宗叔,我来看你了。”

    女孩嘴巴很甜,仗着自己长得好看,空着手就来了。

    她今天打扮是紧身T恤和外套,下身是九分裤和板鞋,看不出是不是名牌,但衣服穿在她身上很显精神。

    老宗上次提醒她,穿衣服不要太高调,不然可能进不来养老院,她第一次来太就是高调了,现在养老院的人肯定对她记忆深刻。

    看来她是听进去了。

    老宗问她,为什么叫自己为“叔”而不是“爷爷”。

    龙思琦睁着无辜大眼回答:“你头发那么黑,哪有那么老?你明明很年轻很man,一看就是叔叔。”

    直接把老宗送进蜜罐子,稀里糊涂就把她带进了养老院,让她如入无人之境,到处走访,采集她要写的报道的材料。

    不过她采集材料好像并不顺利,有人跟老宗反馈,说她问东问西的,可能是想物色孤寡老人进行诈骗。

    但她并没有跟老宗这个“带路人”诉苦,自从老宗第二次把她带进养老院,她似乎找到进养老院的门道,总之她之后没再麻烦老宗。

    那个春天,老宗时不时在午后能看见爽朗的身影出现养老院某个角落,有一次他还看见她跟门房打招呼,看上去已经和门房很熟稔了,可见是个长袖善舞讨人喜爱的姑娘。

    老宗有些吃味,为啥她跟这么多人好,却不再来找他?

    正想着,倩影就出现在四人间门口。

    “思琦来了?快进来,快请坐。”老宗热情招呼她。

    龙思琦也不客气,进来后瞟了一眼老宗的躺椅,又看了一圈周围,大喇喇选择在老宗的床上坐下。

    “宗叔,你也坐,我想请教你点问题。”

    嘿,她倒是比主人还随意。

    老宗笑眯眯地依言坐下,一脸慈爱地看着态度直截了当的女孩。

    “宗叔,你了解这里的人吗?”

    “唔,我跟他们......老曲老张老李还算熟。”

    龙思琦有些失望:“就这几个人熟吗?看来你也刚来没多久,不太了解这家养老院。”

    老宗要是算养老院的“新人”,那这家养老院就没有“老人”了,不过老宗不打算说破:“遇到什么问题了吗?可以说说看。”

    不想龙思琦往后一倒,直接大字型躺在老宗床上,半截腿吊在床外,烦恼地拍打床尾,就像在拍打浪花,把老宗都看呆了。

    “那我跟你说没用,你在这儿论资排辈顶多算个‘弟弟’吧?”

    “我好歹也是你‘叔’。”老宗提醒。

    “你看你,住的房子也在末尾,一个人住这么大,都没室友,是不是他们看你年轻,就排斥你?”

    老宗发现被美女误解,别有一番意思。

    起初,他对龙思琦大喇喇霸占陌生男人床铺的行径不敢恭维,他曾偷偷深吸了口气,去闻这女孩身上的体味,那些夜宿外面一天天不着家的人,身上都有不好闻的气味,还有脚臭。

    但他只在空气里闻到清新的皂香。

    这年头,还用皂角洗澡的女孩,太少了,老宗由此对龙思琦加深了一分喜欢,忍不住想,皂   香下女孩的真实体味,是什么样的?

    被她侵占床铺和其他用品也成了一种荣幸,因为有助于她放松戒备,可以轻松和老宗进行交谈。

    这样,老宗就可以肆意欣赏在床上托着香腮媚眼斜睨,犹如海棠春睡的姑娘。

    “没太注意,可能跟我性格有关系,我比较喜欢安静。”

    龙思琦幽幽地感叹:“你太老实了。”

    老宗又发现一个华点,这姑娘五官浓艳,跟化妆关系不大,应该是天生的。

    这种浓艳又不像雌性荷尔蒙缺失的男人婆,她的五官很立体,组合方式却是慵懒松弛的,非常有个性,天生带着nongnong的女人味。

    “......我感觉我采访他们,他们很抗拒,都支支吾吾的,不对我说真话。”

    老宗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你采访他们什么?”

    龙思琦从老宗床上坐起来,神情多了严肃:“我问......养老院怎么虐待的他们。”

    “这是虐待,赤裸裸的虐待!”龙思琦按下录音暂停,走到一边去做深呼吸。

    屋子里的老李老张目瞪口呆,这是怎么了?他们不就按宗大伟要求,跟她闲摆龙门阵,畅所欲言,就说起养老院的多人间没有配套的厕所,冬天用马桶还得排队,就发生过有人等不及就尿裤子里的事,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笑谈,怎么就升级成养老院虐待他们了?

    “我们日常的伙食?一天三顿都有嘛,稀饭馒头包子,豆腐青菜白菜,要吃小炒,就花钱单独去点。”

    “够吃的,稀饭管饱。”

    “他们不给你们吃油荤?”

    “这个,也不能这么说,咱们年纪大了,吃rou不好消化......”

    龙思琦脸色变得沉重:“这话谁说的?”

    “医生啊,经常有社区的医生来为我们检查身体,测血压血糖,还给我们推荐药。”说着,就从床底下拎出金晃晃包装的什么“祖传养生饮”“珍硒虫草浸提粉”“电磁疗内衣裤”之类的。

    龙思琦挨着一盒盒看了,用手机拍下盒子正面背面,此时爱笑的姑娘已变得愤怒与不安。

    最后是去了老曲头那里。

    “这事老曲有话说。”

    蔫儿吧唧的老头被推出来。

    “我没,我哪有。”老曲头都不敢直视人,特别是气场强大的职业女性。

    龙思琦双脚并膝,膝头放着笔记本,手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老曲头与她相对而坐,手放在膝盖上局促不安地搓揉,更是衬托出龙思琦的冷静与专业,别说,还真给人感觉是当事人上电视的那种专访。

    龙思琦没有对老曲头有任何的鄙夷与不耐,伸手握住老曲的手,安慰他:“没关系,我们随便聊聊,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老曲头这辈子也没被人在意过,更别说是美女主动跟他肢体接触,这下老曲更是说不出话了。

    后来,房间里的人风烛残年之际,回忆起当天的情景,总会想起那个春光明媚的午后,阳光顺着那名关怀他们的年轻女人垂落的栗色卷发,滑进她膝盖上写写划划的手与笔记本,在昏暗陈腐的房间里折射出细碎彩虹,随着她书写的动作沙沙作响,像某种隐秘的计时器。

    她抬头看向对面的老曲,米色亚麻衬衫领口的风纪扣脱落一环,扯动莹莹润润的白皙颈项,一阵穿堂风掠过,她上翘得夸张的睫毛一颤一颤,犹如洋娃娃的大眼却无丝毫动摇专注一个方向,仿佛对面那其貌不扬的佝偻老者,说出了神圣而古老的声音。

    相信当天房间里的其他人,再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一定会争先恐后坐上老曲的位置,而不是担心惹事而互相推诿。

    不过美景很快被打碎,一个洪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大扫除!都给我出去!”

    五大三粗的陈凤像樽门神挡住门口的光线,双手叉腰,话是冲几个老头子说的,三角眼却落在房间里的龙思琦身上。

    “曲向民,把你的床单撩起来!”

    陈凤一点名,老曲像弹簧条件反射地弹起来,直挺挺立在一旁,两只手在裤子上摩擦滚动,无措地看着陈凤大步迈向自己的床位。

    私人物品被乱丢一地,屋里没一个人敢吭声。

    这哪是大扫除?分明就是故意破坏。

    啪。

    龙思琦合上笔记本站起身:“女士,他们住在这里,为什么要他们出去?还有,你没有权力对他人物品进行搜查。”

    “嚯哟,这谁请的外援?”陈凤从头到尾打量龙思琦,这儿的人每次看她都是这种从头到脚的顺序,唯独眼前这个胖女人,让龙思琦感觉很不舒服。

    “陈护工,这是老宗的孙媳妇,你可不要乱说。”

    “哟,你不说,我还以为是你们从外面叫的鸡。”

    老宗一直在听走廊上的动静,今天是大扫除的日子,每到这个日子,养老院就鸡犬不宁,养老院的环境与设施限制是导致摩擦频发和护工暴躁的根源。

    听到老曲头四人间炸了锅一样吵,老宗摇头晃脑,哼着小曲,知道该自己出场英雄救美了。

    虽然他也并不是很确定,日常健身锻炼的自己能否跟齐院长身边的金刚护卫一战。

    “老生我七十三,晨练归来过柳滩——忽听得!娇声呼救莲步乱!颤巍巍!烟袋挑开青竹帘——见个花衫婆子跌在井栏边,恶犬獠牙三尺涎——呃。”

    小曲戛然而止,老宗呆立在老曲四人间门口。

    屋内,想象中的恶犬追打良女子,一干老弱徒呼负负不敢上去的情景并没有出现,反倒是恶犬,哦,陈护工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拉住龙思琦的手,委屈得好像从小没吃过奶的奶娃见了奶娘,旁边站满的老头都在摇头,连老曲都发出愤怒的声音:“连个医保都不买,你还上个球班!”

    啥?这是怎么回事?

    老宗都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几揉老眼,确定看见了陈凤在跟龙思琦诉苦。

    “要不是在这儿习惯了,我的岁数又在市场上被人挑三拣四,我哪能忍受这点工资,每个月付了房租水电,买点自己要吃的......根本都剩不下啥,还不如住进养老院来得划算。”

    旁边有人打岔:“买点?陈护工你怕是不止一点吧?住门边的老张天天都被送外卖的叫醒,他都说现在啥时该起夜不看他尿脬,全看你外卖几点到。”

    陈凤的脸可疑地变红:“我就是爱在晚上吃点东西,不吃这顿夜宵我睡不着......”

    龙思琦没有被打乱:“养老院应该有配套的员工宿舍,作为养老院资历最老的员工,

    你说你住不进来,是哪项条件达不到吗?”

    “没,条件都达到,除了一个......”

    “是什么?”

    “我......没房,不是小区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