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二、黄獣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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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黄獣一梦
那天,他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
小乐拥在他怀中,睡得熟,嫁衣乱七八糟地扔了一地。
赵乾天望着窗前落下的日光想了半刻。
——这幻境也忒真实了些。
“.....旺旺?”
她揉着眼睛醒来,发丝垂在不着一物的胸脯。
一块东西丢过来给她“送你了。”
她定睛一看,差点没把东西直接给吓得扔出去。
“赵旺旺!”
“嗯?”他眉头紧锁。
“这这这,这不是——”她大惊失色“这不是你家的玉牌.....”
“送你了。”
“我不能收....”
“这玉牌一分为二,一半被人抢了,一半在我这。”他胡扯道“按赵家的规矩,如果成亲了,这玉牌得当做定情信物。”
“是....吗?”
扯呢。
其实是他检查了一通这块玉牌,发现这也不是幻境的阵眼,便失望地随手一扔。
只有幻境中的她还当作是宝,小心翼翼地将玉牌系到自己脖子上,却总也系不住。
最后还是他看不下去,过来帮她。
“定情信物、定情信物....”她嘴里念念有词“我是不是也得给你点什么.....”
“不用,这只是个——”
“有了!”她一拍掌,转过身来兴奋道。
“我把旺财福来喵喵送你一只好不好?”少女表情还有些rou疼的样子,“啊不行不行,喵喵不行。它叫我妈呢....”
“吼!”“吼!”“喵——”
虎头狮头和猫头忽然齐齐出现窗边。
旺财福来挤不进来,喵喵倒是轻盈地跳下,对着床榻上还光着身子的主人和半个主子歪头道“喵?”
“.........................”
几声尖叫响彻在整个客栈。
.........
..............
在旺财福来和喵喵的强烈反对下,最终还是没能送给他一只。
赵乾天在找阵眼。
他们给老板娘打了几天杂,出了客栈。漫无目的地在往南的路上走。
他在这幻境中与过去情劫时的寻常少年无异,没有仙力,连破幻境的阵眼都不知所踪。
阵眼、阵眼在哪儿.....
“赵旺旺!快来看!”她开心道“好大的月亮!”
他没心思理她,满眼都是如何找阵眼,她便过来拉他的手,晃啊晃。
最后晃得他烦了,应付道“快到八月十五了吧。”
“中秋?咱们吃月饼吧,”她两眼放光“我还听人说月亮上有兔子捣药呢。”
“多大年纪了还信这个。”赵乾天没忍住笑了一声。
月上广寒宫是有兔子没错,可从没听说过玉兔族会捣药的,那些兔崽子不把药炉炸了都不错了,也不知是哪个凡人传着传着传岔了。
“吃嘛吃嘛,咱们都成亲了。”小乐还在缠他“成亲就是成家!成家就不能不过中秋!中秋就不能不吃月饼!”
“................”
他就是在幻境里都说不过她吗。
实在是给缠得没法了,他只能慌乱道“吃吃吃,都随你!”
“那咱们加油再多挣点钱.....”
其实那嫁衣都不知值多少月饼了。
这话赵乾天可不敢说,只能憋屈地望天,看天上一轮明月。
——左右这阵眼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过中秋就过中秋吧。
耳边是她在笑。
..........
...............
过完中秋,他们上了京。
赵乾天准备了很多套说辞来解释为什么他要上京,从正经的到荒唐的,最终一个也没用上。
只有他说他要上京,她什么也没问,只看着他道:哦。
便收拾行李和打点三兽去了。
他看她的背影,无意识摩挲上自己脖颈,那里空空荡荡。
红绳坠的玉如今在她的颈上摇,在无数个要抱着取暖的日夜里,他连着她的锁骨一同吻过。
“小乐。”他叫住她。
她回过头。
她如今又长开些了,越来越接近他记忆中最鲜艳的模样了。
赵乾天有那么一瞬间想将所有一切全盘托出。
说这里是幻境,你是幻境中人,真正的我正在外头要将那个真正的你救回来。所以我要上京去看看,能破开幻境的阵眼说不定就在京城——
他张了张嘴,开口道:“小乐,”
口不择言“你是,我的......”
她静静地望他,末了轻轻哼了一声,走过来将他抱住。
“还活着不?”她说“我们成了亲啊,你是我男人。”
理所应当。
“我还救过你啊。”
他伸手出去,又放下。
闭上眼睛。
“——————”
又是那首他听不懂的歌谣。
在他耳边。
轻轻地唱着。
——阵眼,那是......
.........
..............
他们在京郊贡了间小房子。
一对小夫妻还带着几只猛兽,没几个人敢贡他们房子。还是赵乾天连敲带诈连蒙带骗,这才忽悠得一个地段不太好的小房子,还破破烂烂。
小乐倒是特别高兴,拿着签好的贡屋文书左看右看,在院子里蹦蹦跳跳。
“我有家了!我有家了!”她开心道“赵旺旺你快看,我们有家了!”
三兽也跟着她嗷嗷叫。
赵乾天心想这破地方还没龙虎山上他给三兽圈的庭落大,甚至还不如尚在人间时他在福财阁给她修过的楼阁大,都能让她高兴成这样,实在是太好哄了。
“是是,是我们的家。”
贡屋和日常生活都要钱财,在京中落脚后他便与他一同做些小本买卖,不算清贫也不算富。
她以为贡屋是他们终于要有个安定地方,殊不知也只是赵乾天为了自己方便找阵眼。
可看她雀跃万分的样子,他根本连阵眼的阵字都说不出口。
“咱们买些花——不,去采些花回来放家里,买花要钱呢.....”
“才几文钱,买了呗。”他随口一说“如果我们有钱了,你想买多少花就买多少花,不在时节的都买得到。”
“真的吗?”
其实是真的。
那是他带着她参加百花宴之后了,福财阁献上的胡人舞女技惊四座,都说阁主慧眼识珠。
他谈笑周旋于达官显贵之间,遇到赵旖芸,搭上了赵家,算得上收获颇丰。
直到夜深。
他带着一身酒气回到福财楼,被拉住手。
“没人给我送花。”她眨巴着眼睛,道。
“花是那些公子小姐送着玩的,关咱们什么事?”他哼道。
若非为了给福财阁铺路和搭上赵家,赵乾天从来都看不惯这种做作的宴席,更别说所谓赠花寄情的礼节。
“那你给我送嘛,”她笑嘻嘻,暴露了本来目的“我今天跳舞跳得好吧?”
此时他合该安慰几句,是为拉拢人心。
可他累了。
又或许是他太自信,自信她不会吃这样的手段,最后只是不耐烦地摆摆手,道:“改天你找掌簿的去,要多少自己记账上。”
“你送我一枝就行.....”
“这点小事你也非要纠缠我吗?”赵乾天口吻窜上怒意,酒气愈发浓重“花就是花,迟早会烂的玩意,谁送的又有什么区别?”
她被吓到了,愣在原地,垂下头。
蔫蔫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翌日酒醒,赵乾天想起对她说了重话,斟酌过后命管事去寻了京城最好的花匠,要了一马车的花,月季芍药牡丹...什么都有。
再后来福财阁的生意越做越大,送到她跟前的连花都不是了,金银财宝绫罗绸缎。
——可她再也没有那样笑着拉住他的手说,没人给她送花。
“旺财、福来,你们都背个篮子,喵喵——”
一晃眼。
眼前是还是那间破破烂烂的小屋,与他成了亲的少女带着白虎黑狮,喵喵跳到她肩头,身上都背着个竹篮。
“不买花,我们采花去啦——”
他一撇嘴角“不带我?”
“你要努力赚钱啊。”她笑盈盈。
努力找阵眼才是。
马上、马上破了这幻境——
乌发的少年看向远方。
她笑声清脆。
阳光明媚。
........
..............
“赵——旺——旺!”
“赵旺旺!”
赵乾天正埋头对着今天账簿,有人忽然如狂风骤雨般闯入,一巴掌拍在他桌子上。
想也知道是谁还会叫他赵旺旺。
街坊邻居如今都叫这个男人一声“赵老板”,说他年轻有为,生意做得不错。
又知他拿自己的结发妻子没办法,她气势汹汹地喊他赵旺旺时根本不敢不应,也是奇闻。
赵老板捏捏额前,无奈道“小乐,那三兽又惹了什么祸.....”
“你快看这个!”
一纸布告给拍在他桌上。
赵乾天看一眼就差点没给晕过去“你把官告给撕了?!”
“其他地方还有呢,你快看这个!”她焦急道“赵氏商行、赵家——”
——赵家倒了。
刚有的消息。
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查一桩私营盐坊的大案时,竟牵扯到多年前那场燃尽赵氏本家的祸事,于是真相大白。
恶有恶报。
沉冤昭雪。
赵氏商行的一众人马下牢,唯剩一个小姐还在四处奔走,只恐怕无力回天。
百姓都赞曰这位监察御史不愧是状元才子,清风明目。
赵乾天捏着布告,小乐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的神色。
那是他的家。
“赵旺旺...乾天。”
犹豫着,她开口道“你要回去吗?”
他抬起眼睛看她。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她婆娑着脖颈上红绳坠着的玉。
那是他送她的“定情信物”,也是证明他赵家身份的象征。
“把这个还你.......”
“都送你了,哪有要回来的道理。”他打断她。
他忽然将她抱住,她发出一声惊呼,又慌慌张张捂住自己的嘴。
这可是大事,不可让别人知道。
“我是你男人,我的家在这儿,”赵乾天捆住她“还是你不要我了?”
“我没——”
“别赶我走,小乐。”他抱紧她“别不要我。”
他如今做些小本生意,有人提议请他做大,他都拒绝,只赚到足够买下这处房子和养着那三的rou。
赵乾天对自己说,是为了不引人注目,他还要找阵眼。
对自己说.....
她陷在男人怀中,仿佛是明白了什么,拍拍他的背。
他如今已从少年长成男人,她也不太能够称作少女了。
时间总是一眨眼就过去。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从何时开始他就不再去算这幻境中的流速了呢?
赵乾天不想问。
赵乾天不敢问。
“今天崔婆婆的小女儿回来了,她在王府做侍女,那个安平王妃赏了她很好的料子。”
“嗯。”
“崔婆婆不舍得用,说留给青儿做嫁妆。”
“嗯。”
“在听吗?”
“嗯。”
“赵——旺——旺!”
他脑袋上又莫名其妙挨了一记暴栗。
赵乾天的头歪过一边,发现前襟浸了些深色。
没再问那是泪还是什么。
.........
..............后来?
为什么要问后来?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光阴似箭....随便怎么形容都好。
此处是幻境?
还是....另一处小世界?
应该是吧。
“爷爷!爷爷!”孩童哭着跑进屋来“我又被喵喵咬了!”
“之前讲了你不听。”
藤椅上的老人慢悠悠地说“喵喵年纪大了,只亲你奶奶了。”
“我就想跟它玩下嘛!”孩童哭得更厉害了。
他被吵得没办法,从袖里掏出几粒糖果,孩童一看便喜笑颜开。
“谢谢赵旺旺!”
“叫什么呢?!”他惊了。
“上次听奶奶叫的!”
老人气得一拐杖抡过去,孩童笑嘻嘻跑了,边跑还差点撞上刚进来的人。
“别摔了啊!”奶奶在他身后喊。
“毛毛躁躁,不知随了谁。”他气鼓鼓地说。
“随我,随我。”她笑。
二尾猫蜷缩在她的怀中,闭着眼,它如今也已是只老猫了。
旺财和福来好几年前便不在了,只剩喵喵一个,一天十二个时辰有十个时辰都在睡觉,剩下两个时辰就窝她怀中,剩下谁也不亲。
能活这么久的猫恐怕是妖吧?他想。
他也活得很久了。
久到买下了家,养大了孩子,再如今提起赵家,京中百姓总说是他。
年少的游历都已成不想再听的老故事。
她坐到他身旁。
尘满面。
鬓如霜。
“我们这辈子——”她突然开口,道。
“老掉牙。”他哼一声。
“这辈子就这么过了啊。”
她自顾自地说,慢慢地,摸着膝上的老猫。
老猫叫了一声“喵”。
“上次我说我年轻时是跳舞的,那小子不信。”
“..................”
“我还说你爷爷是我和一只老虎一只狮子还是二尾猫救出来的,他也不信。”
“..................”
“在听吗?”
“...................”
他闭着眼。
她的每一个字都传进来,清清楚楚。
“赵乾天。”
藤椅摇摇。
叶影晃晃。
他什么也没再想。
什么也....不去想。
只听到她问。
他曾听过千百次的声音,听到她问:
“赵乾天。”
“——阵眼是什么呢?”
他睁开眼。
——入目是深深刺入腹中的刀。
少女对他嫣然一笑。
然后。
——所有的一切都崩塌了。
咬着糖跑过的子孙。
破破烂烂的小屋。
见过的月亮。
洞房花烛。
她不再是那个与他一起伴着手变老的模样了,又回到了那最鲜艳、最漂亮的模样。
——她死去的模样。
“帝君,这个幻境...梦怎么样?”
以黄獣之角制成的刀刃深深刺入,他却感觉不到一点疼痛,只能掩面。
“一塌糊涂。”他说。
此处是幻境?还是另一个小世界?
从一开始就不需要问,不需要答。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简直就是梦魇,”男人仰起头,不让任何人看到脸上神情“她恨我啊。”
白头偕老?
她明明那么恨他。
她应该.....那么恨他。
“阵眼已破,梦幻泯灭。”无甚感情的男声。
梦幻泡影破灭。
余下的便是......
赵乾天的身体摇摇晃晃,再没撑住,任由自己跌入深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寻不到的阵眼,逃不出的劫数。
男人不再挣扎,闭上眼。
——被她推入再也无法面对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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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来了!!谢谢大家愿意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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