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葬於炎夏

    楚晏然變了。

    從嚴祈成年的那一天起，她隱約感覺到，楚晏然不太一樣了。興許是楚晏然升上高中，開始拓展自己的社交圈，終於意識到自己與「普通人」是不同的。

    以及，知道嚴祈與「普通人」無異，於是不感興趣了。

    嚴祈能感覺到，楚晏然的目光不再聚焦於自己身上，注意力放到那些外在事物上。

    本來，這應該是一件好事，嚴祈卻感到有些迷茫。

    ──那麼，楚先生還需要自己嗎？

    嚴祈並不在意楚晏然的想法，對她而言，楚晏然是楚先生的附屬品，是楚先生交予自己的「責任」。

    當這份「責任」消失時，楚先生還會正眼直視自己嗎？

    嚴祈不知道。

    這份強壓在內心深處的焦慮感如影隨形，猶如鬼魅，無形中縛束手腳，令她寸步難行。

    就是在這時候，楚先生出現了。

    「嚴祈。」楚先生身材魁梧、西裝筆挺，總是站得比誰都直挺，面容英俊，嗓音沉穩。

    是嚴祈心中目嚮往的那樣。

    倘若未來有天楚先生不在了，嚴祈無所無依時，或許會以楚先生作為樣本去尋覓所謂的「另一半」。

    可沒想到，楚先生難得來家裡一次，把自己找過去就為了這事──

    「嚴祈，妳很聰明，去國外念書吧。」

    嚴祈呆呆地看著楚先生，聽到楚先生繼續說道：「未來無論是誰繼承公司──我想有可能就是未來的楚晏然吧，都需要妳輔佐她、陪伴她，所以……」

    那不是商量的語氣，而是告知。

    「妳去國外一趟吧，去歷練個幾年，好嗎？」

    嚴祈不知道怎麼拒絕，應該說，面對楚先生，自那年初遇後，她的腦海中便沒有「拒絕」二字。

    再者，見到楚先生唇角彎起的笑容，嚴祈下意識點頭。

    「未來的晏然交給妳了，小管家。」

    ／

    楚晏然知道，自己對於嚴祈而言，不過是個「孩子」。

    是父親的附屬品。

    若要成為嚴祈心中那個「特別」的人，「優秀」不過是基本，然而這樣的「基本」卻讓楚晏然吃盡苦頭。

    楚晏然知道，自己資質普通，課業要名列前茅，必須得花上比常人兩、三倍的時間去學習。

    同時，她也不能成為只會讀書的書呆子，所以她在兼顧課業的同時，也積極參與校務、社團活動，是高中的風雲人物之一。

    這樣的楚晏然追求者繁多，但沒有一個楚晏然看進眼裡。有時，看著那些前仆後繼的追求者，楚晏然會想起待在家裡的嚴祈。

    楚晏然什麼都有，家勢、外貌、人緣……那些在學校被視為指標性的階級象徵，楚晏然無一不有。

    唯獨沒有的，是嚴祈專注於她一人的目光。

    楚晏然告訴自己，不能慌、不要急，只要嚴祈還待在家裡，哪也不去，總有時間。

    可在那年夏天，楚晏然打開家門又一次沒見到嚴祈的剎那，一股冷意自腳底迅速蔓延直上，令她打個顫。

    「嚴祈──」

    什麼大家閨秀的氣質、什麼名門千金的涵養……在這一刻全被楚晏然拋之腦後，她大步上樓，朝著嚴祈的房間走去。

    當楚晏然打開門的瞬間，她的心臟幾乎驟停。

    「妳……」

    嚴祈背對她，蹲在地上，面前是個攤開的行李箱。嚴祈聽到楚晏然的聲音，停下手上的動作，微側過頭，稍長的瀏海遮住半邊臉，使楚晏然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

    「妳……這是在做什麼？」楚晏然的聲音顫抖，走了過去，發現嚴祈將幾件衣物整整齊齊地放進行李箱，甚至帶上了不少盥洗用品。楚晏然深吸口氣，蹲下身，一把拉開嚴祈的手。

    當嚴祈抬起頭時，楚晏然見到一張淡漠漂亮的臉蛋，眼裡毫無波瀾，彷彿無論是誰都無法撼動。

    可楚晏然知道，這樣的嚴祈並非誰也無法動搖，有個人能輕易地牽動她的心緒。

    思及此，楚晏然不禁加重五指收攏的力道，顫顫道：「回答啊，嚴祈。」

    「我要出國念書了。」

    清冷的話語重擊了楚晏然的內心。楚晏然怔怔地看著嚴祈，忽然感到一陣暈眩。

    怎麼會……

    楚晏然的腦袋飛速運轉，想起父親總是不帶真心的虛偽笑容，以及總是含著審視與算計的眼神，楚晏然感到一陣無力。

    十六歲的自己，到底可以做些什麼？

    既無法脫離楚家，也無法抵抗父親，現在連要嚴祈留下來都開不了口……

    「……什麼時候走？多久回來？」

    這是楚晏然現在唯一能問的了。

    「兩天後。不知道。」

    兩天後……

    楚晏然瞬間紅了眼眶，可表情仍強裝鎮定，也在這時候鬆開了手。嚴祈低下眼，入目之處是雙粉色的厚底室內拖。

    照看長大的楚家小公主，往後，真的要一個人過日子了。嚴祈並不知道之後楚先生有什麼安排，但她知道，那升上高中後，日趨優秀耀眼的楚晏然在這個階段，自己並非是必要的存在了。

    她所要做的，是幫助十年後的楚晏然。

    在楚晏然踏出房間的那瞬間，嚴祈也闔上行李箱，就要拉上拉鍊時，餘光瞥見楚晏然仍在站門口。

    嚴祈抬起頭，見到楚晏然臉上的表情時，心咯噔了下。

    「嚴祈，妳會來參加我的畢業典禮嗎？」

    嚴祈沒想過這個問題，她的眼光放在更長遠的未來，是攸關楚家企業的永續經營、發展動向……區區一個不重要的高中畢業典禮，她未曾想過。

    可是，她也清楚知道，那是楚晏然人生中唯一一次的高中畢業典禮。

    嚴祈本想起身，但發現雙腿有些麻，索性席地而坐。她的視線自下而上，平靜地看著楚晏然。

    「妳當畢業生代表我就去。」

    楚晏然笑了。

    楚晏然走向嚴祈，忽然脫下了腳上那雙厚底粉色室內拖，嚴祈的目光多了些不明白，下一秒，她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們會再見的，嚴祈。」

    那如精靈一般美麗靈動的女孩，跨坐到她的大腿上，雙手搭在嚴祈肩膀上，說了這麼一句話。

    太近了。

    近得她對這個人的渴望是如此強烈，近乎到無法忽視、欺瞞自己的程度。

    楚晏然低下頭，閉上眼，軟唇輕輕碰上嚴祈的唇。

    一如自己想像中的涼薄。

    像是親吻一片靛藍色的深海，只得淺嚐，若多為這炫目的深海停滯一秒，耽溺其中，無法呼吸。

    那燦烈的青春照耀嚴祈的雙眼，一時間什麼都無法去想，只隱約聞到那股恬淡的花香。

    是楚晏然喜歡的沐浴精。

    原來，是這麼甜啊……

    直到楚晏然主動起身離開，嚴祈仍處於震驚，當聽到關門聲時，嚴祈才回過神。

    這是……

    嚴祈摸上自己的唇，吞嚥口沫，在楚晏然看不見的地方，慢慢地攤開雙手，摀住臉。

    幸好，她就要離開這個家了。

    這份不能見光的情意，就這麼葬於這個延綿不絕的炎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