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兄妹
八十七.兄妹
“裴将军,可否同我详细说一下那日袭击黑狱关的尊者的情况?” 同样的问题萧知遥也问过裴柳,但那位朔月卿当时不在太阴身边,在另一处支援,并未直面尊者,知道的也不多,那日的事很多细节都遗忘了。 朔月卿毕竟有伤在身,既然她已经这么说了,萧知遥也不好再继续追问,宽慰了两句便与裴含殊离开。 原本萧知遥未疑有他,是出了裴柳的院子后,裴小侯女犹犹豫豫地喊住她,说她觉得姑母在说谎,她应该知道那尊者是谁。 按照裴含殊的说法,裴柳虽然出身嫡系,但她平日多宿于军中,与本家交流走动并不多,只和裴玉岁这个跨了辈的小师弟较为亲近。她不善交际,若是有不愿或不想回答的事,就会推辞说记不清了。 虽然不知她为何会为那狄戎贼女隐瞒……但这到底只是裴含殊的猜测,没有实据,总不能逼问人家。 裴玉岁沉默了一瞬,道:“她,很强。那日与她交手的只有太阴,若是奴,撑不过她一招。” “一招?不应当啊,我观将军内力深厚,想必踏入八阶已久,修的又是这愈战愈勇的『血饮刀诀』,即便是在九阶面前,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萧知遥陷入沉思,“以狄戎武学……戚家的『问金刀』、拓跋的『飞雪』、梅家的『踏冰錾魄』,正面对上旗鼓相当的对手,皆没有一击制敌之法……那尊者是野路子?” 狄戎虽以戚氏建立的索雷王庭为首,但拓跋与梅氏这两个大家族也地位极高,狄戎的三位尊者正是分别来自这三家,或者说狄戎的历代尊者几乎都出自这三大家族,可以说她们就代表了整个狄戎的武学流派。这次这个新的居然不是吗? “奴只知她有个帮手,奴正是被那帮手缠住,才未来得及……”裴玉岁低下头,独眼中满是沉郁。 太阴大人对他恩重如山,可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他默然片刻,继续道:“那人不擅用剑,也不会剑诀,和太阴交战时,她腰间虽然有剑,用的却是另一柄链刃,奴当时与她的帮手缠斗,本占了上风,却被她突然掷出的剑所伤。” 什么人啊怎么拿剑当箭使!萧知遥心里感叹了一句,道:“用链刃……无论是江湖上还是各大世家都没有以链刃见长的流派,这人要么是平日深藏不露如今一鸣惊人,要么就还是有所隐瞒。但她能杀太阴大人,后者概率应该很小。” “虽然这么说有些不敬……可有请仵作为太阴大人验尸?” “验了。”裴玉岁点头,“致命伤只有一处,是链刃所致,没发现其他异常。剑也只是普通的剑。” “难道真是隐世高手……”萧知遥蹙眉,常人修至七阶便足以开山立派、护佑全族,八阶可保宗族百年屹立不倒,到了九阶,不出十年必能再在狄戎捧出一个与三大家族齐名的大宗,这对大深绝非益事,“您可有看清那两人的样貌?真的是狄戎人吗?” “阿遥,你这是怀疑北疆有内jian?”裴含殊愕然,“不、不可能吧,通敌卖国可是诛九族的大罪,就算是九阶尊者也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吧?” “狄戎地处冰原,游猎为生,几乎都是用的重型武器与刃弓,很少有专攻链刃者,倒是南域那边多一些……谁知道呢。” 裴玉岁依旧摇头:“她们都身着斗篷,戴了面具,看不清真容,声音也做了伪装。不过那帮手用的是双弯刀,应当出身王庭。” 萧知遥想了想,问他:“那个帮手说话是不是文绉绉的,比中原人还像中原人,一边说自己最怜香惜玉,一边很在乎形象,发型被打乱一点就冷笑着喊我一定会杀了你?哦不对,她穿斗篷,发型不会乱。那就是很宝贝自己的衣服,要是被你刀气划到,就会生气,但她又要装作没事,然后下手专挑你死门。” 大概是她说得太细致,裴玉岁想起那个女人,又沉默了一会才点头。 “呵,我就知道是她。”萧知遥也冷笑了一声,“她就是我刚刚这么笑的,对吧。” 裴玉岁:“……是。” “行,能让狄戎大君亲自来配合,那位尊者绝对是个深人。”萧知遥神色凝重了些,“链刃……哼。” 她果然没猜错,帮尊者的那个人就是狄戎的新任大君,戚长陵。 狄戎人信仰『追猎大神』,尊崇武力,夏朝时期分为四个部族,分别传承自大神的四位神使。她们受到大神的佑祝,生来便不畏寒冷,四个部族之间常年纷争,她们争抢领地、资源、奴隶,掠夺一切所见之物,中原百姓一直饱受她们的侵扰。后来戚氏在战争中胜利,整合四个部族,以她们供奉的神使为名,建立了索雷王庭,狄戎的战力曾因此一度达到巅峰,对中原的侵占几乎深入到了古燕城,也就是夏时的燕上京。直到夏朝分崩离析,中原大乱,隐世仙裔被逼入凡尘,北疆的军阀才借此机会将那些狄戎蛮女赶回冰原。再到太祖下令修筑黑狱关,命裴氏驻守雪州,才彻底将狄戎人隔绝于大深的领土之外。 就像女皇一直想扫平狄戎,一统天下,狄戎同样也想拿下大深。两国之间是世代淤积的血海深仇,更是千年来中原与冰原的切骨之仇,不死不休,永无化解之日。 除了戚长陵那诡计多端的女人,怕是也没有狄戎人能忍得了和深人合作了,只是不知道究竟是哪来的叛徒…… “啊?狄戎大君?”裴含殊被她说懵了,“戚长陵吃饱了撑着吗亲自来犯贱?不对,阿遥,你怎么这么肯定和她合作的就是深人啊?” “因为这是她的‘诚意’。”萧知遥道,“那个人眼里,从来只有她自己的野心。以她的傲慢,若那尊者是狄戎人,即便是为了拉拢,她也绝不会屈尊亲自帮忙。应该是那尊者主动找上她,开出了让她无法拒绝的条件,她才会冒险。哼,那人恐怕也不是无名之辈,不然说不动戚长陵。” 那女人虽然成了大君,但她对王庭、对前任大君的恨,恐怕不比她们这些深人少。毕竟……一个不受宠的奴隶之女,七年前狄戎战败,前任大君为了求和,甚至把她送去燕上京做质女,对她君母而言,她只是一个可以随手丢弃的棋子。 当年在燕上京第一次见戚长陵,萧知遥就知道这人不简单,没想到不过七年,她就从一介质女走上了王座,甚至能与裴玉岁打得不分上下。 看来戚长陵这些年也有不少奇遇。 裴含殊知道自家姐妹平日最恨叛徒,生怕她犯傻:“阿遥,你、你可千万别冲动啊!那可是九阶尊者啊!而且这终究只是我们的猜测,是不是内鬼所为还未可知呢!” “……我又不是傻子。”要不是裴玉岁还在边上,萧知遥肯定又要忍不住敲她。 “我这不是关心你么。”裴含殊吐了吐舌头,“反正做决策的事有世娘她们cao心,咱们就听命行事呗。要我说,你干脆也先暂时留在我家吧,等姑母养好伤,咱们再一块杀回桑齐。” 萧知遥摇摇头:“那要看战况,那尊者是个不定数……若是不那么紧急,我应该会先去一趟黎州。” 尽管是领命亲征,但她来北疆的目的终究还是完成传承,彻底突破九阶。等鹿歇的事办完她们就得回桑齐郡,至少她要再在前线露个面,也要和姨母打声招呼,若到时候的情况还稳定,她会立刻动身赶去黎州。战场情况瞬息万变,谁也说不准日后的事,尤其是还有个不知深浅的九阶…… 她向来自信天下少有敌手,但绝非自负之人,她很清楚,对于武者而言,九阶是不可跨越的鸿沟,即便是她也只能做到自保,所以唯有提升自己的实力,才能守护她想守护的东西。 “哦哦,为了你那传承是吧。”裴含殊也明白这事对姐妹的重要性,没再劝她留下,“也好,等你突破了,我以后也是有尊者罩着的人咯,看谁还敢对本世女不敬。” “得了吧,谁敢得罪我们裴小侯女。” “喏,这不就有一个吗。”裴含殊冲着裴玉岁扬了扬下巴。 萧知遥有点无奈,心道你得罪人家还差不多,不过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免得害裴玉岁引火上身平添麻烦。 “唉,算了,他这里太无聊了,阿遥你问完没,时候也不早了,没事咱们就撤吧,别影响裴大将军休息。”裴含殊跳下地,拍了拍衣摆上不存在的灰。 萧知遥想着也是,裴玉岁先前受了那么重的伤,又刚挨了打,正是要多休息的时候,她们两个大女人在男人的闺房久留也不是个事,正要答应,却听见外面宿殃的声音。 她走到窗边,宿殃靠过来:“殿下,鹿大人正在找您呢,说有事要和您商量,您看要不先随属下过去?” “都这个时候了,她找我干什么?”萧知遥皱眉,见宿殃也不知道,只好起身,“似眠,你跟我一起去吗?” “……啊,我就不了吧。”出乎意料的,裴含殊拒绝了她的邀请,她摆摆手,突然改了口,“监军大人要找你,我这个被监的去了干啥。我还是在这跟既舟哥哥说说话吧,这次要不是沾你的光,他才不欢迎我进他房间呢。” 刚说要走的不就是你吗?萧知遥视线狐疑地在这对兄妹身上转了几圈,最后还是点点头:“好吧,我自己去。你别欺负他啊。” “哎呀怎么会呢!你快去吧快去吧,别让鹿大人久等了。” 直到萧知遥走远,裴含殊才敛了笑容,一转身翘腿坐上室内那唯一的一把椅子,一直不语的男人也乖顺地在她身边跪下。 兄妹二人谁也没说话,任由诡异的气氛盘桓。 裴含殊撑着头,冷眼俯视跪着的男人,就这么盯着他看了许久,突然又笑了。 “你喜欢她。” 裴玉岁垂眸,没有应声。 “你就是喜欢她。”看他还是不吱声,裴含殊嗤笑,“裴玉岁,你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 “不过,像我们阿遥这样完美又心善的女娘,连你都会动心,倒也不叫人意外。” 她走到他跟前,一如既往抚摸他的脸,她为他别起零散的碎发,又抚过绑着绷带的眼睛,像对待珍视的情人,却在下一秒反手狠狠给了他一巴掌。 这一掌力气毫无收敛,即便裴玉岁料到了她会动手,整个人依旧被她掀翻,脸很快变得红肿,他却像没有感觉一样,狼狈地爬起来重新跪好。 “疼吗,既舟哥哥?”裴含殊又去摸他肿起来的脸,“是十三打得疼,还是她打得疼呀?” “啪!” “怎么不说话呢,在她面前你话不是多得很吗?” “啪!” 一连几个巴掌,裴含殊扯着他的衣领,强迫他直起身:“你说话啊!” 男人被迫仰着头,嘴角溢出鲜血,他对上meimei猩红的双目,终究没有张嘴。 “……哈。”裴含殊闭了闭眼,松开手,任由他摔倒在地。 她单手捂脸,低声自语:“哈哈,我居然期待你……我真是疯了……罢了。” “既舟哥哥啊。”裴含殊踢了踢倒在地上的男人,声音放柔了不少,“我知道,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 裴玉岁被她扇得有点耳鸣,听不太清她在说什么,他跪趴着,只本能地低声喘息。 “你看,这么多年,十三从来都没让你偿还过什么,也没逼过你。”裴含殊蹲下身,在他耳边低语,“所以我的好哥哥,不妨先把meimei的恩还了吧?” “放心,又不是什么难事,说不定,还正好是你想要的呢。” “不……” 听见男人低弱的拒绝,裴含殊眼眸一暗,手指慢慢划到了他的脖颈:“先别急着拒绝呀,听听是什么事吧。” 她的手指渐渐握拢,声音还是那么柔和:“其实这件事母侯为难很久了……满朝皆知除了墨氏,裴沈二府亦誓死效忠皇室,忠心无二。沈氏执文,裴氏掌武,从母侯开始,裴氏也渐渐在文官中有了势力,我入仕后更是彻底压过了沈氏一头,唯有后宫,裴氏还是说不上半点话。” ——何止是说不上话,看先前大总管那个阵势,指不定还要被败坏几句。 每说一句,裴含殊的手便收紧几分,丝毫不在意男人因缺氧涨红的脸。 “原本陛下那大家早就不作想法了,毕竟任谁也压不过凤后殿下,何必去自讨没趣。东宫么……哥哥也知道,咱们太女殿下的后院亦不好进。可偏偏沈公开了个好头……” “既然你这么喜欢她,十三就帮你一把,好不好?” “呃……不……”裴玉岁被她掐住脖子,眼中渐渐溢出生理性的水光,他呜咽着,努力摇头。 太阴刚刚仙去,失地未收,战火未平,岂能…… 何况他对她根本就不是…… 正如小姐所说,他配不上那位殿下。 “这可容不得你拒绝。”裴含殊为他拭去泪水,本想再亲亲他的眼睛,只是她停顿了一瞬,终究还是没有再低下头,“曾祖母不在了,既舟哥哥,你再没有退路了。” 她这位哥哥,曾经有着最明亮的眼睛,哪怕自幼倍受欺凌,从未得到公平的对待,他也始终如一。忠诚、勇武、善良、沉默……从没有人能让他屈服,再多的苦难也无法击垮他。 小时候她最喜欢他的眼睛了。总觉得,在这天寒地冻的北疆,只有这双眼睛中还有几分温暖。 是从什么时候起,连这双眼睛看向她时,也与那些人一样了呢? 若她当年再谨慎一点,不那么鲁莽自信,被母亲发现与他的接触,若他没有被曾祖母选中……一切或许会有所不同吧。 若他不是弦月卿…… 可惜呀,没有如果。 哎呀,她跟既舟哥哥果然还是没有什么缘分。 直到男人的目光渐渐涣散,裴含殊才大发慈悲松了手,纤细的手指在他脖颈上留下一圈刺目的鲜红。 “行了,我没空陪你玩了,自己收拾干净吧。”她站起身,居高临下俯视着裴玉岁,“放心吧哥哥,只要伺候好太女殿下,以后你的福可就享不完了。” 少女最后深深看了狼狈的哥哥一眼,朝他扔下一个小锦袋。 待她走后,裴玉岁缓了好一会才动作,他扶着头,坐起来调息了片刻,勉强压住翻涌的气血。 小姐这次比往常更生气,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裴玉岁擦掉嘴角的血迹,遭了掌掴的脸颊已经彻底发肿,表皮泛起青紫,但他对此早就习以为常,捡起裴含殊走前丢下的锦袋,却见里面放着药膏和一块姜糖。 他怔了怔,一时有点恍惚。 虽然是见愁草磨制成的药膏…… 他想起来,在很久以前,每次他被家主刁难责罚,晚上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偷偷翻进他的院子,在他床头藏下一块姜糖。 裴玉岁无声叹息,他拖着残躯走到桌前,轻抚那本仍摊开着的剑谱,指尖摩挲页侧稚嫩的简笔画,神色有些黯然。 他这样的人,怎么配得上天上的太阳呢。 不知小姐要用什么手段,虽然相信她不会做伤害友人的事,但若因此影响小姐和太女殿下的情谊,他又该如何自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