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言芷

    不知是否昨夜劳累，祝宸宫的皇后娘娘难得起身迟了一次。

    平日里都是卯时梳妆毕便往药局或是修书局去，即使是每月例行的两次侍寝翌日也照旧。而今日直到辰时末，殿里才开始传唤晨沐的队伍入内侍候。

    待到小宫女如蕖端着温热的水进门，皇后娘娘恰好预备梳妆。掌事宫女桑若服侍再在凤榻旁，拨开珠帘扫了眼并排侯着的一众宫人，招招手示意如蕖进来侍奉。

    此刻坐在凤榻上的娘娘只着了肚兜和轻纱袍子，赤足轻摇间挑着地上藕色的睡鞋。手臂延展间肩上青丝滑落，身纤曼妙若隐若现。而那尚未妆饰的面容上，眉目略垂，红唇微抿，自带着慵懒娇艳的风韵。这副与平日完全不同的气质生生将不经事的小小少女看得面红耳赤。

    「娘娘，逐煦宫的盈月来报，说妍妃昨夜着了风寒，不能来向皇后娘娘请早安了。」

    江韶尚未醒神，只含混地随意点点头。如蕖为她整理着衣带，一面眨巴着眼睛观察她，随即亦跟着点头道：

    「入冬天寒，妍妃娘娘身子骨弱，否则不会轻易不来问安的。」

    待穿齐了衣服，江韶开口道：「璟贵妃来时也同她知会一声，让她今日得空务必去一趟逐熙宫。」

    闻言，桑若面露难色。

    「贵妃今晨偶发身子不适，一大早便传了太医去瞧。具体的情况尚未可知，朝露宫还派了人去请皇上。」

    江韶掩面打了个哈欠。「皇上呢？」

    「陛下刚传口谕，说昨夜政务堆积，今晨下朝后又召了右相大人到宿荷宫议事，实在无暇他顾。贵妃那边林公公已亲自去问候，让娘娘不必cao心。」

    「……知道了。」

    缓缓叹了口气，她起抬手由如蕖扶着，起身走向妆台。一面问：「嫔妃们请安要用的茶点可备好了？」

    桑若回道：「已经备好了。各宫娘娘都在正殿侯着。」

    「好。那便免了今早的请安吧，我先去看看妍妃。」

    她往旁边看了眼，向近门的宫女道：「折桂，你去向各宫传个话。今日请安免了，但这天寒地冻的，殿内笼着火又有热茶点心，若不着急回去，便教她们坐着暖暖身子吧。」

    ……

    梳妆完毕时江韶记起什么，于是撩开一侧的头发，却见颈间肌肤上显然有好几处错落斑驳的痕迹，昭示着昨夜的旖旎放纵。

    因江韶在此停留了片刻，察觉出她在看什么后，镜中映出身后桑若移开目光，如蕖捂嘴偷笑的样子。

    「……」

    她稍稍蹙眉，即神色自若地在衣领遮不住的部分上了些近自己肤色的脂粉。

    *

    进入逐煦宫的寝宫时，妍妃尚在榻上休息。

    自从今年初春时小产后，她的身子益发单薄，现下或许是着了风寒虚弱的缘故，面色也有几分苍白。本清丽柔美的脸犹如覆着霜雪，令人想起寒风里颤颤巍巍的花朵。

    江韶免了她的礼，见她只望着自己而不开口，便会意而向屋内宫人道：「本宫需同妍妃单独交代些事务，你们且都下去吧。」

    待众人都下去了，季言芷用手撑着床榻稍稍坐起了些，犹微喘两声。她摇了摇头，勾起嘴角道：「如今阖宫上下，也只有娘娘愿来探望臣妾了。」

    「入冬天凉，你便好好歇着，今后的请安也可免了。」

    见女子只是点头不语，江韶轻轻覆上她瘦削的手，只觉比自己这刚从外面进来的还要冷上几分。

    「……你的情况看起来实在不好，本宫虽通些药理，但并不精于把脉。我去命人传了陆太医过来仔细为你瞧瞧，可好？」

    「……」

    本下意识地想拒绝，但见她字字恳切，季言芷还是点头道：「娘娘曾向臣妾举荐过陆大人。既是娘娘重用的太医，医术必然是可靠的。」

    对面人的眨了眨眼睛，「如此，你先前可否叫他来为你诊过脉？」

    季言芷微微咬唇，声似蚊鸣。

    「还请娘娘赎罪。不是臣妾信不过娘娘，只是妾微薄之躯，本不值得旁人如此费心的。」

    见她的态度实在消极，江韶忍不住轻蹙眉头嗔道：「这又是什么话。」

    「……臣妾失言。」

    女子垂首，像将头埋入羽毛的鸟儿。

    饶是一块冰也要被催得化了。江韶缓下声来，微微俯身抬眼道：

    「先前之事是本宫与陛下对不住你。可身子是自己的，你又何必自苦呢？」

    「娘娘……」闻言，薄似蒲柳的人儿直起身子，又因一时情切咳了数声。颤抖着搭上江韶伸来欲扶她的手，一双妙目亦泫然如泣。

    「皇后娘娘，您照拂妃嫔一直尽心尽力，何出此言呢？」

    季言芷深深喘了几声，那生理所致的泪珠碎了几滴在睫上。待顺过气来，又望着江韶道：「年初小产后，臣妾在这宫中孤立无援，幸得您垂爱才能苟活至今……妾感念不及，又怎会怨您？」

    这看似单薄脆弱的姑娘，实是曾经的太尉之女，少年时也是习过武的。而在年初刚经历小产，不久又得知了父亲兵权被夺的消息，当时便大病一场。后来的前太尉季修远虽被调作正三品的上都护，但并未再得过什么实权。季氏一门只有两个女儿，自此一蹶不振。

    彼时皇帝为收拢兵权安稳朝局之事忙碌，江韶只得抽出空便亲自过来慰问照顾，以免过去对妍妃及其家族心怀异念或颇有微词之人趁她颓势而使什么手脚。有皇后庇护，季言芷刚小产后身体状况最不堪的那段时间总算平安度过。

    后来顾泽薰也曾来看过她几次，但都被她称病为由拒之门外，此后便几乎不再踏足逐煦宫。季言芷除了例行对皇后和太后的问安更不愿出门，身子大约是这样一天天的弱了下来。

    一时思绪万千都涌至心头，反教人不知该如何开口。江韶轻轻叹过一声，只说道：

    「……本宫履行皇后职责，这些事正是该做的。你也不必过多挂怀了。」

    季言芷不言，眼中却留有一片温存。仿佛能读懂眼前这位皇后娘娘眸中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不忍。她将目光放远了些，缓缓道：「初次有孕时，陛下似乎很开心，还为那孩子设宴庆祝。但除了刚开始带着笑容来看过臣妾几次，后头就又忙于国事而不常来了。再后来……」

    言至此，她微垂秀目，自嘲般笑了笑。

    「妾当时还一直盼着有朝一日生产，等亲眼见到我们的孩子，陛下还能似之前那样满怀笑意地与妾谈论孩子的名字……」

    她轻阖双眸，声音如自己微弱的气息般渐渐低了下去。

    「如今臣妾再难有孕。皇上的恩宠，怕是也已经尽了吧。」

    ……

    江韶浅吸气，从一时愁云难散的氛围里振起精神。她提了些声量，再次轻握季言芷的手：「来日方长。若是身上的病一直拖着，即便来日有了恩宠，又到哪里去受呢？」

    闻言，季言芷睁眼颔首道：「多谢娘娘开解。」

    江韶的手紧了紧，正色道：「你放心。不止陆太医，本宫也会针对你的状况研制药方，一同助你康复。你若真的对本宫心存感念，便好好遵照我俩的嘱咐，先把风寒医好了再说。可以吗？」

    ……

    眼眸微烁，似怔了片刻。季言芷抬目对她轻轻地一笑，有如花苞抖落雪屑。

    「有娘娘此言，妾自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