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藿香与鼠尾草（下）
他是这么应了，但那个“下一次”颇有点遥远。 周父对这个大儿子并没有什么好感，只是看两个小的都不怎么成器，才想着栽培一下周泽楷，希望以后多个人养着他那两个心肝宝贝。所以，丢给周泽楷上手的产业是利润最薄的服装原料生产，厂房生产线也都已经老旧，说是从零开始也不为过。这样一来，周泽楷很难做出成绩，未来在集团的话语权自然也不会多高。 这事周泽楷明白，叶修只听了几句便也明白了。因此叶修并不急于跟周泽楷有什么进展，只打着汇报进度的旗号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社交软件上聊着。 等到天气转凉，周泽楷才终于理清了账目又摆平了那些中层，忙得昏天黑地的日子暂时告一段落。 早先叶修就把第一版样品寄给了周泽楷，周泽楷试了，却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对，叶修自然顺势邀请周泽楷有空再过去一趟。等到周泽楷真的又去了叶修那里，已经是晚秋了。 叶修在出站口远远看到周泽楷穿一身长款的灰色风衣，神情严肃地戳着手机屏幕，颇有点电影里帅气特工的感觉，便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了张照片。周泽楷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动作，茫然地抬头，又在看到叶修的那一刻露出一个羞涩又带着惊喜的笑。 叶修心里一软，走上前去接过了周泽楷的行李箱，又把手里的玻璃杯递给周泽楷：“来之前在办公室磨的咖啡，你爱喝就喝，不喝就拿着暖手吧。” 周泽楷眨眨眼，还是接过了叶修递过来的咖啡。一点沉沉的暖意从手心涌上来，让他不自觉地勾起嘴角：“谢谢。” “客气什么。”叶修忽而凑过来，有点不怀好意地问，“要我先送你去酒店吗？” 这大白天的！周泽楷瞪大了眼睛，连忙拒绝：“不用不用，我……还不想去。” 这时叶修却正经起来：“想什么呢？你刚落地，时差都没倒过来，我有那么禽兽吗？” 你没有吗？周泽楷一脸不信任地打量着叶修，最后还是什么也没说。 两人沉默一会儿，就走到了停车场。叶修把行李放到后备箱，又极自然地上车给周泽楷系好安全带。 “说正经的。”叶修发动汽车，看了眼周泽楷，“早先想跟你提，又觉得电话里说也不太方便……其实我有个弟弟，家里有意让他接班，现在在一个风投基金学习。我知道你现在刚把公司整理清楚，或许需要个靠谱的人做点这方面的参谋。” “你家里？”周泽楷没听人说过叶修的家庭，有些茫然。 “哦，我家里算是搞金融的吧，现在主要做做咨询什么的。”叶修歪过头来，“我爷爷原来是个旅长，我家老头沾他的光，开始是负责招商引资，后来下海了，也算有点成绩。” “啊。”这背景要用来“拉皮条”那的确是降维打击。周泽楷了然，却意外地感觉不太真实，“所以你……为什么……” “我离家出走了嘛。”叶修笑了起来，“反正就是个建议而已。但我有点担心你听了这茬，等会儿到了办公室会因为反差太大而觉得我是个变态。” “我不是今天才……”觉得你是个变态。良好的教养让周泽楷默默把后半句吐槽的话咽了回去，欲盖弥彰地轻咳一声，主动摸了摸叶修搭在中间的胳膊：“谢谢你。” 叶修美滋滋地接受了周泽楷的感谢，决定留着晚上再讨点甜头。现在他确定自己这人情送得到位，趁热打铁跟周泽楷大倒苦水，讲他是如何历经千难万险才逃出他家老爷子的手掌心跑到这里来的。 故事讲得那叫一个凄惨，以至于周泽楷幻觉跟叶修就是一对同病相怜的苦命鸳鸯……不对，应该是难兄难弟。 管他呢。 周泽楷点击叶修分享的名片申请添加叶秋为好友，然后打开车门，跟着叶修又进了那栋楼。 第一次来时他只顾着想自己的事，倒不曾注意叶修办公室里那一架子琳琅满目的各色香水。这会儿叶修引着他来，周泽楷才发现这个占了大半面墙的架子上最好的位置放着的都不是叶修自己的香水。 “这一层放的香都是经典中的经典了，常读常新。”叶修的指尖扫过形状各异却各有风味的香水瓶，无意给周泽楷介绍全部，只在某一两个上停留一下，“你知道，香水有时候可以有很色情的意味，我个人对挖掘这方面很有兴趣，这几个……我经常参考。” 周泽楷顺着叶修的指尖望去，看到几个从造型上就颇为新奇的小瓶子。 叶修也就按着指点的顺序，贴在周泽楷耳边低声念出它们的中文名：“‘金色烟草’，‘裸男’，‘欢愉’，‘巅峰时刻’……‘一千零一夜’。” 叶修每念一个，周泽楷的脸就红一分，最后指向正中间那瓶金色液体时，周泽楷猛地别过身去，掩饰自己腿间不自然的鼓起。 即使叶修没有调戏他的意思，他也被唤起了那晚的回忆，骨头缝里长出了那么一点痒，渴求又无可奈何。 一杯水被递到了面前。周泽楷看见叶修平静的脸色，安下心来，接过水杯一饮而尽。 叶修体贴地走到一边，等周泽楷自己平复好了，才把桌上的两个小样瓶递给周泽楷：“上次你说感觉味道有点冲，我改了一下原料的比例，你再试试看？” 天知道叶修真的没有这时候就调戏周泽楷的打算——这一项原本是要留到最后验完货再进行的。他猜想周泽楷也许会能理解那些香水中的深意，就像读一本装帧考究的书。这一点要求对外行而言或许有那么一点强人所难，但叶修莫名地有这种信心，或者说有这样强烈的期待。 周泽楷很快放下水杯走到叶修身边，从叶修手里接过了早已备好的试香纸。他闻不出来这里面都放了些什么原料，但经过这段时间叶修零碎的科普，也大致能分得清前调中调和尾调了。 这支香初闻起来有一种暖意，像被晒足了一下午的棉被，中调里似乎有一些薰衣草的味道，让周泽楷想到小时候常用的那种洗衣粉。这与叶修一开始给他的小样的确大不相同了，但只是这样似乎也还有些什么缺憾。 周泽楷闭上眼睛，又将纸条凑近细闻，才渐渐地像是走进了小时候那间屋子，仿佛看到mama坐在客厅里，看到她走过来抱住自己。一点属于mama的甜香沁入，周泽楷忽地感到心里有某处被填满，不觉流下了一滴眼泪。 他长吁一口气，放下了手里的试香纸，轻轻地对叶修说：“谢谢。我很喜欢。” “别忙着谢，还有呢。”叶修见周泽楷喜欢，自己也觉得很高兴，接着便尽责地拿出那个小喷瓶，拉过周泽楷的手腕轻轻地喷上了一点，“再闻闻看。” 周泽楷顺从地抬起手腕轻轻嗅着刚被洒上香水的位置，惊讶地发现味道又比试香纸上的有所不同。在加上了他自己的体味中和之后，现在的味道更像母亲身上的体香了。 他震惊地闻了又闻，半晌才想起来转向叶修：“你怎么做到的？” “你再闻闻看，有不合适的地方我还可以改改。”叶修倚在桌边，不无得意地欣赏着周泽楷的喜悦，“上次你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细闻，也不知道有没有出错。” “......没有了。”哪有能完全还原的呢？周泽楷想，又不知道该怎么同叶修描述那点细微的不同，何况这已经足够了。 “这样......”叶修又拿起一个一模一样的小瓶子，递给周泽楷，“这个本来是备份，但你已经觉得1号很好了的话，2号应该是用不着了。这两个都给你吧，正式的产品回头会专门寄给你一份，是要50ml的没错吧？” 周泽楷点点头。其实用不了那么多，他心里明白。但总归是忍不住想多要一些，似乎那样就能多得到一些关于母亲的念想。 叶修看得明白，却不说破，只安排了助理去处理剩下的合同事宜，自己揽了周泽楷又走回一开始的那个橱柜，调笑道：“现在我们再讨论一下‘巅峰时刻’？” 他声音低低的，带着点烟嗓，几乎一瞬间又将周泽楷撩拨到最初听到这个名字的那一刻。 周泽楷屏息一瞬，确认自己没有再失态，才用指尖戳了戳那个小瓶子：“可以闻吗？” “当然。”叶修从桌面随手拿了新的试香纸，拿下了他先前说过的几个小瓶子，“一般来说瓶身造型也会很有讲究，你看‘裸男’的瓶身就是一个男人的上半身形象，而‘一千零一夜’外形则跟莫卧儿帝国时代的一种碗盏形象有关。” 说着，他半真半假地叹了口气：“等我有钱了，一定也去请名家给我的香水配瓶子。” 周泽楷被叶修语气里夸张的哀怨逗笑了，轻轻地说：“等我有钱了，就给你请人配瓶子。” 这话头的方向不太对，两人都察觉到了。周泽楷想解释自己并没有那个意思，但不知道从何说起，于是专心望着叶修拿着香水瓶的手。 叶修在周泽楷目光的注视下微微一顿，接着若无其事地将香水喷洒到试香纸上：“苟富贵勿相忘啊。” 周泽楷没有应答，只是慌张地接过叶修递过来的试香纸。 从那些难以触摸却真切地侵犯着他的鼻腔的香气里，周泽楷隐约读到了一些约翰多恩的十四行诗。那种独有节奏的行文，纸面上的yin乱，还有隐在背后的近乎虔诚的什么东西，让他蓦地觉得香水的确是一种颇有意思的艺术形式。周泽楷对着其中一个颇对胃口的闻了又闻，若有所思地找上了那个装着金色液体的小瓶子。 他没有对叶修说出自己的什么评论，而是问：“有一点像樟脑的那个，是什么东西？” “应该是广藿香。”叶修想了想，转身进里间去拿了一片已经枯萎的小叶子来递给周泽楷，“是这个吧。” 广藿香。周泽楷对这个无数次重复出现的东西颇有些好奇，默默接过那片棕红色的小叶子把玩。 “广藿香算是一种和情爱或者诱惑联系的香料，从前的情妇们经常用，后来又跟性自由挂上钩。我其实不太喜欢这种，强行关联，但它的效果的确不错。” “你喜欢？”周泽楷望向叶修。 叶修迟疑了一瞬，点点头。他将一个装着浅红液体的小瓶子从桌上的架子上取下来，递给周泽楷：“这是下个月要出的新品小样，你闻闻看。” 叶修的作品。 周泽楷不知道为什么感到有些紧张，或者说期待。 他从叶修手里接过新的试香纸，颇做了一番心理建设，才凑上去闻。如果依旧要他来描述这样的味道，周泽楷想，或许该说这“像石头的梦一样”＊。他不曾想到叶修会做出这样的东西来，有一种颇为矛盾的坚硬中带着柔软的质感。 即使关于性爱，也不适合用色情来形容。不妨称为yin荡。 叶修正要问周泽楷有何感想，周泽楷却先开了口：“波德莱尔吗？” 叶修愣了一下，随即肯定道：“是啊。” 周泽楷对着凌乱的茶几放空一瞬，点点头说：“我想做了。” 他没有说为什么，叶修也没有问。两人只是正常地锁了门，正常地驱车去了周泽楷下榻的酒店，正常地关上房门，然后把对方吞入腹中。 这次周泽楷预留了足够的时间，陪叶修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时间就停在这里就好，没有恼人的勾心斗角，也没有永远做不完的工作。 当然，仅仅是一瞬间。 下一刻叶修忽然从床上一跃而起，抓过床头的便笺写了点什么。周泽楷震惊地看着自己这位炮友，心想，调香师这份工作这么卷吗？ 他无意对卷王发表任何评论，只是默默拉着被子把自己卷起来。过了一会儿，他感到有人靠了过来，在他的默许下钻进了他的被窝，然后一双纤长有力的手覆上了他的敏感处。 周泽楷轻哼一声，把腿缠上了对方的腰。 回国后周泽楷又回到了忙碌的状态，只是依然和叶修保持着不远不近的关系。他没有过多考虑这种关系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但当两个月后叶修跟他说给他寄了一份礼物的时候，周泽楷也丝毫不觉意外。 包裹里面是一个小瓶子，和他从叶修那里带回来的一模一样。周泽楷想了想，还是先给叶修拍了张照片，然后福至心灵地直接在手腕上喷了一点。 他问到了里面萦绕始终的广藿香的气息，但这次的香气并不像从前闻到的那些那样有明显的情色意味，反而隐隐约约在旁的香味的衬托下多了那么一点“秀色可餐”的意思。 周泽楷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发消息问叶修：“什么意思呀？” 叶修并没有立刻回复他。他猜想是时差的缘故，也并没有在意，转而接着忙活自己的事去了。 直到午休时间，周泽楷才看到叶修的回复：“那天在酒店的灵感。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这几乎是肯定了周泽楷的猜想。他只觉得自己被叶修隔着半个地球，狠狠地，调戏了。 周泽楷一时脸上烫得不像话，手却不由自主地打出了“喜欢”两个字，还好他很快反应过来，没有按下发送。 这时叶修又发来一条消息：“周总，我到S市了，有空接见一下吗？” 周泽楷飞快地删去了那个烫手的词，回复道：“好。” 这话一发出去，周泽楷就意识到今天其实还有很多事要做。这里只是个小公司，需要他做的事情有很多，他要审核这个月的工资单，要去看看新来的机器，要和叶秋公司安排的业务员再谈一谈，还有一些大订单需要他亲自确认......但这些事明天再做也可以。 他想见叶修，现在就想。 但周泽楷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叶修会带着那么大的两个箱子出现在他面前。 他站在叶修住的酒店套间里，被塞满了半个客厅的行李震惊了。然而叶修至少当下没有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的意思，邀请他去里面坐。 或许叶修想说的其实是“做”。 不过没有什么区别。周泽楷总觉得一接近叶修自己某些方面的道德水准就断崖式下跌，大中午的见面就来一炮这种事只有跟叶修在一起的时候才做得出来。他没法评价这是“好”或者“不好”，快感会屏蔽这种纠结，让他只能想得到“再来一次”。 叶修揽着周泽楷，觉得这次出行还是很顺利的。 如果周泽楷真的介意他涉足更私人的领域，那瓶香水就已经足够冒犯了。但周泽楷闻过之后还愿意来见他，跟他zuoai，叶修就觉得自己可以更大胆一些。这是他最初的计划。 但这次有些意外之喜。叶修不着痕迹地嗅着周泽楷颈间的气味，确认他把从前用的古龙水换成了“金色烟草”。 这是什么意思，叶修难得有点不敢进一步猜想。 周泽楷被叶修喷在脖颈处的鼻息弄得有些痒，便轻轻挣脱开：“还没说，这是怎么了？” 他指的是门外的行李。 叶修斟酌一番，开口道：“没什么。我决定回国了。” 周泽楷不可思议地看着叶修：“为什么？”这事叶修从没跟他提起。 叶修眨眨眼，故作轻快地反问道：“国内不好吗？” 好啊，但是......周泽楷不解地等着叶修的下文。 “我喜欢你，所以想离你近一点。”叶修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周泽楷没想到叶修的理由是这个，震惊得半晌不知道要如何回应。他不是没想过或许叶修有点喜欢他，但叶修真的说出来时，他只觉得不太真实。 “但我还没决定好到底要去哪，所以......”叶修看着周泽楷，补充道，“如果你不喜欢，我就回B市了。” “不。”周泽楷脱口而出。他说完就感到有些后悔，但在叶修难掩欣喜的眼神里，又硬着头皮把话说下去：“我也，喜欢你。” 他声音越来越小，脸上也越来越红，话音还没落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缩进被子里当鸵鸟。叶修忍不住笑起来，低头在怀里人的发旋上落下一吻。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