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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身

    暮雨潇潇。

    吴王将手伸出廊外,细密的雨丝坠在他掌心,很快积成一洼,从虎口淌出去。自然有捧好伞的奴仆等候在廊下,但这场不大不小的雨已经足够成为挽留客人的理由。于是吴王甩甩被打湿的手,扭过脸,愉快地说:“吴人待客的规矩,雨夜不能放人,郢君看样子只能再留宿一晚了。”

    站在他身侧的越国大夫诸稽郢只好微笑。

    因此华庭之内,刚刚撤去了午宴的残羹冷炙,又要急忙陈设上晚宴的珠玉琳琅。吴王正要邀文武大臣来作陪,有谏官看不过眼,高举象牙笏板,高声说:“大王待客,礼遇太甚,奢靡过费,诸稽郢乃属国之败将,安能得大王如此优待?”

    “此宴非为越之大夫,”吴王仰脖饮尽,撂了酒爵,随便用衣袖擦去唇边微红的葡萄酒渍,卷曲的浓黑眼睫抬上去,碧绿眼瞳冷如寒星,“为孤幼时友耳!”

    与“姒”这个流传自大禹的姓并列,“诸稽”是越国王室的“氏”,在越语中是“东南风之子”的意思。越国的先王允常,快到五十岁时才有了独子勾践。在那之前,越国王室最出色的孩子、被尊称为“公子郢”的诸稽郢,在越人眼中就是非正式的越国王储。而这一切在勾践出生后烟消云散——这一年他八岁。

    他是个非常谦和有礼的人,懂得如何将自己在狩猎中的收获精准控制在比越王和太子略少的程度,所以没有人知道他其实很擅长弓箭。十四岁那年他随越王允常去往吴国都城姑苏做客,射是君子六艺之一,贵族们大多流行让孩子比赛射箭以活跃气氛,也是各个家族炫耀后继有人的竞技场,他一如既往地以微弱劣势输给了东道主家的孩子,于是宾主尽欢;东道主家的孩子却忽然把自己的弓摔断在了栏杆上,大声说:“都不算数!谁要你们让着我?!”

    那是个绿眼睛的孩子,礼官小声说那是吴王的小儿子——王子夫差。他赶紧点了点头,抬头就发现小王子夫差正直直向他走来,对他努努下巴:“你,和我重比一场。”

    他想自己比夫差大了五岁,刻意要输实在很难,或许……给小王子一个体面的失败?

    但这孩子凶巴巴的,像被扯脸皮捏爪子逗烦了的小老虎,要求侍从给他换一把硬木做的强弓(侍从吓了一跳,摆着手说殿下您现在还用不了这种弓啊!他干脆自己抢了一把),然后专心致志望向了标靶。对手郑重其事,诸稽郢当然无法游刃有余,小王子咬下唇咬得发白,羽箭每射中标靶一次,就要抬头看诸稽郢一眼;十四岁的诸稽郢这下也动了真火,心说你真以为这种比起武艺不如说是表演的宫廷箭术能赢得了我么?

    回过神来的时候箭囊已经空了。四周观众鸦雀无声,有几个互相看看,嘴唇嗫喏,最终也没能说出什么;王子夫差静了一会儿,率先大力鼓掌:“好!这才是真正的武士!”

    王子夫差将吴王阖闾所赐的弓箭转赠给了越国的公子郢,这在当时只是一件叫人惊奇的小事。十一年后吴王夫差统兵围在会稽山下,越国的大夫郢奉王命下山求和,跪在吴王马蹄之下,高举盟书,低垂头颅:

    “寡君勾践使下臣郢私告曰:昔者越国见祸,得罪于天王,而王宥赦之。君王之于越也,起死人而rou白骨也,今臣草鄙之人,敢忘天王之大德,而思边陲之小怨?——勾践请盟!”

    吴王沉默了很久,终于说:“郢君。”

    “看你这样子,真叫人心里不是滋味……”他笑了一声,转头看向远方绵延的青色群山,一层层渺茫到天的尽头,“起来吧,起来罢……起来和我说话!”

    于是吴王夫差接受了越国的盟书,甚至接受了这个统领越国军事的大夫郢作为自己远征伐齐的战友,战友总是要款待的,所以他常常为他设宴。这次被谏官说了闲话,他心里很烦,把那些充门面的外人全赶走了;华庭之上一下子变得空落落的,只有一主一客隔着遥远的距离举杯对饮,帘幕后边有乐师幽幽地抚琴,而帘外暮雨潇潇。

    天光是一种与玫瑰相类的暖红,温吞而柔软。他慢慢转着手里光滑莹润的碧玉杯,端详杯中鲜红微紫的芬芳液体。这是精挑细选的甜果酿成的酒,入口甘甜柔滑,引人微醺。军营里的酒不是这样,军营禁酒禁得很厉害,但士兵们总有办法偷偷用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酿酒……酿出来的酒总是浮着浑浊的泡沫,喝起来五味杂陈,难以下咽,只有一条好处:能叫人迅速喝醉。

    矛里来戈里去,血里来火里去,是酒能醉人,还是人甘愿醉酒,又怎么说得清呢。

    玉液琼浆忽然显得淡薄无味了,吴王最懂得如何为自己的生活增添调剂,随便向侍从们使个眼色,就有人去把此刻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叫来。客座上的诸稽郢一怔,连忙用手掌盖住自己的酒杯;捧着青铜酒壶的奴隶不得不顿住斟酒的动作,粗麻布缝制的衣袖不足以适应他的臂展,局促地笼住他的手腕,这还只是晚秋的天气,露在外面的手背已经有了冻疮的前兆。

    诸稽郢低声说:“君上。”

    越王勾践默不作声。

    而吴王大笑,他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起身走下主位,亲昵地拍打那昔为国君今为臣奴之人的肩膀:“郢君不敢受酒,是有什么顾虑么?——孤以为此时此地,没有别的君王!”

    勾践的身体不受控制地被夫差拍动,眼睛却平静地望着前方,瞳色深而黑,像荒废的古井,隐隐约约照见人的影子:“侍候大王,本就是臣的职责。您是大王的贵客,请让臣为您斟酒吧。”

    但诸稽郢抬眼直视吴王,色泽浅淡的眼瞳明彻如琉璃,顽固地坚持着自己的拒绝:“然君臣之外,仍有恩义。越之先君待我如子,故今日不能以其子为仆,愿大王宽宥。”

    “恩义?”吴王放开勾践,上前一步,面颊亲密地贴近诸稽郢,温热的呼吸扑在他脸上,“郢君的意思是,孤无恩无义?”

    诸稽郢的喉头忽然哽住,越国最能言善辩的大夫此刻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吴王瞧着他,不动声色;并不遥远的地方,勾践轻声说:“哥哥。”

    粗布麻衣未经漂染,仍是素底微黄的原色;奴隶没有资格挽髻戴冠,可又不能任由长发垂落妨碍劳作,所以用发带和抹额扎得很好;他拾起另一只酒杯,斟满清澈的美酒,不急不缓地说下去:“君臣之论不存,而兄弟之谊尚在,幼弟恭侍兄长乃天理伦常,请兄长为我满饮此杯。”

    一只手伸过来,夺走这只酒杯,手的主人将这杯酒一饮而尽,顺手丢了杯子,美玉的材质在砖石上摔得粉碎。吴王夫差站在这对君臣兄弟中间,秾丽的眉眼似笑非笑:“孤倒不知道今天叫你们来,是来表演兄弟情深的。——噢,差点忘了,孤也做过你的哥哥呢。”

    那是很多年前——其实也不是特别久之前,十四五年而已。越国的公子郢已经是个少年,太子勾践却还是个孩子,还能被托在越王允常的臂弯里,抱去见吴国尊贵的主人。吴王的儿子里只有小王子夫差大概能算是越太子勾践的同龄人,即使如此也还是比勾践大了两岁多,叉着腰很神气地要求对方叫哥哥,要在小客人身上过一把当兄长的瘾。越太子性格安静而腼腆,也不作声,扭头就往自己的正牌哥哥公子郢身后躲,只露出一双大而圆的眼睛看着夫差,眨巴眨巴;公子郢摸摸他的小脑袋,无奈道:“别怕生呀。”

    王子夫差想了一下,解下自己腰带上的狼牙挂坠,不由分说地往越太子勾践手里塞:“这是我叔叔送我的!拿着,以后别人看到了,就知道是我在罩着你!”

    越太子捧着那颗光润如玉的狼牙,不知所措地左右看看,教养促使他在身上翻找什么可以用作回礼的物品;但王子夫差强硬地按住他的手,骄傲地说:“大哥怎么能要小弟的东西?”

    大哥都认了,自然要把小弟的一切大包大揽起来,夫差很自来熟地把勾践接去同吃同住。小孩子有大孩子带着一起玩,少年们跟着大人去做正事,所有人各居其位,各自守各自的本分。

    一切如天理循常。

    而今这里依然是三个人,身份却变成了国君、宾客和奴隶,再论什么兄弟都显得不合时宜,更接近于嗤笑或讽刺。吴王夫差眉眼间的笑意霎时间冷得彻底,抬腿将越王勾践踹倒在地:“酒里加了什么?反了你了?!”

    酒壶比人滚出更远,深色酒渍在地毯上扩散出不规则的图案,馥郁香气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甜腻缠人。勾践勉强爬起来,立刻又被踹倒:“臣岂敢——唔!”

    吴王脸颊上晕开不正常的红,而暴怒攀升得比情潮更快;他反手抽出腰上佩剑,雪白的光乍起乍落——

    赤红的血滴顺着剑刃一颗颗滑下去,如同散落一地的珊瑚珠。

    吴王一怔,急道:“松手,我没想伤你……”

    越大夫赤手握着剑刃,手掌收得更紧,血滴便连成血流;越王跪地待罪,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对峙是沉默的,吴王的脸颊红得越发危险,越大夫的面色也同时愈来愈苍白;帘后的乐师没有收到停止的命令,不得不将琴曲继续下去,然而弦音已然颤抖;华庭之上,血的腥甜渐渐盖过了酒的醺香。

    廊外的天光彻底暗了。雨还在下。

    吴王夫差轻抖手腕,把剑扔了出去。是他先认输了,这个事实让他很不愉快。愈加明亮的烛火也照不透他阴晴不定的脸色,帘幕下或回廊中有不计其数的杀人者正在等待他一声令下——他有权做任何事情,对他的宾客,和他的奴隶。

    都是一样。

    三年之前,垂死的吴王阖闾斜靠在这座宫殿的榻上,为自己选定的继承者设下空前的华宴。太子夫差已经嗅到空气中无所不在的铜锈味,清楚那便是死亡的气息。羊羔被捆在庭院里,不安地咩咩叫唤,秋猎中收获的幼熊则被锁在笼子里,爪子拍打铁网隆隆作响 厨师就在廊下割rou,鼎中炭火燎烧rou块,油花滋滋,仆役迅疾而无声地在几案间穿行。但两位主人都无心或无力享用美餐,吴王阖闾低低咳喘几声,缓慢地发问:“夫差,你看见了什么?”

    “食物,和为我们奉上食物的人。”太子夫差轻声说。

    但这并不是一节教育未来的王爱惜民力的课。阖闾以他自己的身体不能承受的力道大笑起来,笑声很快就被撕心裂肺的咳嗽所吞没;夫差急忙起身想去看顾父亲,却被一个手势制止。

    “我看到家畜。”阖闾温和地说,“我们畜养牛羊,让它们吃草,把它们养大,然后吃掉;熊呢,是山珍,我们让它吃牛羊rou,长得肥肥的,然后吃掉。怎么养它,都是家畜。”

    太子夫差双手按着膝盖,这是最恭敬的坐姿,他听着,渐渐地悚然起来。言不必尽,他明白父王要说的话了。

    因实制宜,分而治之,此所谓“人牧”。

    “站起来吧,往东南看。”阖闾说,“那是会稽山……上古的君王在那里会盟天下诸侯,数清楚哪些人要跟他走,从此那个地方就叫会稽,其实就是’清点数额’的意思。养鸡的数清楚自己的鸡舍,牧羊的数清楚自己的羊圈,天底下无非就这么点事。”

    天底下无非是吃草的兽,吃兽的兽;吃兽的人,吃人的人。一层一层堆叠成白骨的长阶,长阶顶端就是天下的王,低头看着自己的家畜,随时挑一匹宰了吃掉——从最近的吃起。王也是人,也是兽,当然也可以被吃掉,所以王要提防那些胆敢接近自己的家畜。既然都是家畜,暂时的优待不代表任何东西。

    但他把剑都扔掉了,再叫人来杀人有什么意思?

    “退下。”他说。

    他忽然怒喝:“都滚吧!”

    暮雨——如今是夜雨——潇潇;各处响起的衣料摩擦声也潇潇,乐师如蒙大赦,抱起琴就跑了。诸稽郢,越国的大夫,越国的将军,越国的王兄和公子,曾经陪着他在射场或山林折断过无数支箭的人,跪而前趋,烛光将这双淡灰色的眼睛照得尤其温柔,叫人流泪,叫人痛恨;他用没有流血的那只手,轻轻牵住他的衣角。

    “大王,”他平和、坦然地说,“真相如何,大王随时都能明鉴。只是此刻,让我二人将功折罪吧。”

    “你?”夫差挑起浓黑的眉,终于露出了一点意料之外的惊愕。如果只是勾践那倒没什么,反正也已经睡过不知道多少次了;但诸稽郢……

    诸稽郢有性欲?夫差诧异地想。

    一个过于温柔亲切的年轻长辈,就像摆在床头随时可以拥抱的布偶,总叫人觉得他永远只有温暖宜人的一面。而情欲往往是带着毁灭性的,将性器刺入对方身体,其实与刀剑相向又有多大区别?和宿敌上床固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但和长辈上床细想起来却远比前者更加诡异——爱与恨的距离,总不会比爱和喜爱更远。

    森严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反而让人能喘一口气。勾践膝行上前,用牙齿从自己的衣摆上撕下细长的布条,为诸稽郢缠好那道横穿整个掌心的伤口。他的面容一如既往地平静,好像自己没有横遭奇耻大辱,没有在某一瞬间极度地接近死亡,更没有听见兄长那惊世骇俗的提议。他太不像三人中的最年幼者了,不像个刚刚年满二十的越王,或者朝不保夕的奴隶;更确切地说,其实也不像个活在尘世中的凡人。

    刺他一刀,会流血吗?

    剜出心来,是鲜红温热的吗?

    夫差两手空空,忽然有瞬间的眩晕。咽进肚里的那杯酒仿佛一团火,要把四肢百骸都烧个干净——或者其实是四肢百骸渴望被烧成飞灰,谁知道呢。

    “好啊。”他说着,尾音轻佻地上扬,“我反正是,无所谓的。”

    此刻华庭寂寥无人,露天的中厅吹来潮湿的风,最初那细密轻柔的沙沙雨声不知何时已经变为颗粒分明的鼓点,大片大片紧锣密鼓地砸下来。这样的雨夜是不会有星星和月亮的,厚重的积雨云堆满夜空,是比黑暗更深的黑暗。吴王的宴殿灯火通明,成为漂浮在黑暗中的孤岛。

    孤岛中心,他款款摊开双臂。

    墨绿大氅以孔雀羽织成,毫端流淌着颤颤的光,从领口到腰间一共五条系带,每个绳结都由宫女妙手精心打好。勾践保持着半跪的姿势,从下往上一颗一颗解开;诸稽郢则站起身,声音和动作都很轻柔:“大王的明珠冠……请容臣为您除去。”

    孔雀氅落地。

    里边是极利落的猎装,窄袖窄衣,腰间用水犀革带扣住——先前那柄剑就是挂在这里的,此时只剩一小串样式简单的玉佩;再往下,裤腿收进长靴里,勾勒出小腿修长优美的线条。夫差低头瞧着身前那忽然停住了动作的奴隶,懒洋洋地问:“怎么?等着孤来伺候你?”

    这时候他的发髻已经被解开了,黑发散在肩头,发尾没了束缚,不服管教地到处乱翘,像一只刚在睡梦里打过三圈群架的猫——或者黑豹。勾践跪在他脚下,以最卑贱恭顺的姿态,回应主宰者的质问:“大王恕罪,臣只是……一时晃神。”

    水犀带的铜扣被解开时发出清脆的“咔哒”轻响,连在腰带上的玉佩摇摇晃晃,坠在底部的一颗尖牙泛着温润的光,显然是已经不知被摩挲过多少次的旧物。如果勾践此时还是有资格佩戴饰品的身份,其实他的腰佩上也该有一颗这样的尖牙,陈旧的,狼的犬齿。

    物依旧,人依旧……变的是什么呢?

    他还要接着为吴王更衣,但吴王反手扣住他的手腕,力道重得像要干脆把那截骨骼捏得粉碎,而后将他撂倒在地,居高临下的目光比夜雨更冷:“你,脱给孤看!”

    勾践静了一下,跪坐起来,扯散腰间布带的结。

    奴隶的衣装简单粗陋,外衣里面便是亵衣,其实也都是无纹无饰的微黄本色,只有粗麻布与细麻布的差别。他已经不是锦衣玉食的国君,对臣奴来说这样的衣裳也是值得珍惜的,被他很整齐地叠好,堆成小方块,放在一边。于是他身上就再无可供遮蔽的布料了,毕竟年轻,又时刻劳作,这具身躯肌肤光洁、骨rou匀亭,如同刻刀下的象牙雕塑;只是膝盖因为总是跪着,泛着不健康的红,和斑斑的青紫。

    “任凭大王差遣。”他低垂头颅,平静地说。

    吴王抬手按在他的头顶,解开束在他脑后的发带,那头长发直而柔顺,匹练般披落满背,如数尺纯黑丝绸,覆盖他赤裸的身躯。这是一匹黑色骏马,温驯地向主人屈膝,肌rou起伏处却还蕴含着无尽力量和更无限的野性,准备将主人骗上马背,伺机掀个天翻地覆,再用铁蹄践踏成血红的rou泥;谁能驯服它呢?用牧草,用蜜糖,还是用长鞭?

    用锥子和烙铁吧。以血还血。

    这时候有人在背后说:“大王。”

    吴王的贵客同样跪坐在地,只用手指抓拢一件披风,聊作遮蔽,聊以自慰;另一只手拉扯吴王的衣角,逼迫他移目回首,对上那双浅灰色的眼睛。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诸稽郢轻轻地说,“大王的恩德,无论如何,都分给臣一半吧。”

    夫差慢慢地转过身去,低头看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你自甘下贱,把自己作践到这种地步,我何苦一拦再拦?”

    ——暴雨终于,落下来了。

    电光从云层中滚过,而后是密如急鼓的雷霆。天穹像是整个儿裂了开来,天河从中倾泻而下,一海一海的水不要命地泼下来,四面都是破碎的水雾,被闪电照出凄厉的白。最精妙的匠人为吴宫设计的排水管道此时也来不及吐水了,雨水积在地上,一点点漫上来。吴王的宴殿真成了黑暗中的孤岛,连天雨雾不息不绝地扑进来,被荧荧华灯照耀成晶亮的纱幕。

    纱幕在狂风中起舞。

    有些东西毕竟还是勾践比较熟练,他将夫差托在怀里,架住腿,手指很细致地伸进去开拓,立刻被红rou贪婪地吞下两个指节。奴隶的手指带着繁重劳作磨出的硬茧,刮蹭着柔软的嫩rou,勾带出充沛的透明汁液,顺着指节淌下来,积了满手,丝丝缕缕地滴落。吴王没有褪去衣袍,于是这样的景色都被掩盖在华艳的绸缎之下,他的头颅倦怠地靠在勾践颈侧,碧瞳里空空荡荡,没有任何东西,如同一双无机的绿宝石。

    诸稽郢起身上前,从容下拜,抬眼望着夫差,夫差搭在勾践胳膊上的手指忽然有一瞬间的颤抖,又立刻顿住,眼睛静静地端视他的旧友与兄长、臣子和宾客。这至少不能算拒绝。于是诸稽郢伸手拨开夫差松散的衣袍,俯身含住那早已被烈酒催起反应的前端。

    夫差的性器尺寸可观,诸稽郢含起来实在艰难,动作又生涩,牙齿总是难免磕在边缘,立刻用舌头安抚地舔舐几下——这副能言善辩、三言两语就从吴王的铁骑之下挽救了整个越国的唇舌啊。夫差高昂头颅,绷紧的脖颈仿佛垂死的天鹅,喉头滚出几声模糊的呻吟,伸手揪住身前之人的头发,却无法阻止那人继续卑贱的讨好;可他不能往后躲,身后之人又加了一根手指,对着那已然无比熟稔的敏感点开展残忍的进攻。

    他终于皱了眉,摇着头扭腰抗拒越王兄弟联手将他拖下yin欲深渊的举动。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他曾经想要的是一个和煦可靠的哥哥,一个乖巧绵软的弟弟,他在自己的家里得不到的,不自觉地到别的地方去寻求;可是全不对了,他想要的全都得不到……他明明给过这么多次机会,何必做到这种地步?他们才是真正的至亲,这样讨好他也不是因为对他有多少感情,根本只是为了保护彼此。

    他何苦来做人家兄弟情深的试金石?

    但诸稽郢执拗地握住他的膝弯,将冠头一路咽到喉咙去,他抑制不住地发出短促的尖叫,倒显得他腰肢的扭动更像某种难耐的邀请。身下,手指从绞紧的软rou里抽出去,抵在xue口的换成了一根沉甸甸的性器,他簌簌地战栗起来,随即被毫无迟疑地贯穿到底。

    这根东西已经不知道被他使用过多少次了,但没有一次比此时更加接近“侵略”的本意,像一把尖刀将他从中捅开,捅到前所未及的更深处去。往外抽的时候触感更加可怕,连红艳的壁rou都被拖出去了些,而这只是在为下一次进攻蓄力。以更凶狠的力道重新深入时,整具身体都被顶着往前拱,正好送进诸稽郢口中,方便他细细密密地舔咬。夫差的腰哆嗦着,在两军包抄之下避无可避,高贵的宗主此刻也只能沦为情欲的俘虏,被毫不间断毫无怜悯的快感迅速推上高潮。

    夫差仰着头张口露出鲜嫩的舌尖,发不出声音,眼眶慢慢涌出生理性的液体,从脸颊上滑落,竟然是guntang的。勾践从后方亲吻他的侧脸,舔舐他微咸的泪水,以这样耳鬓厮磨的姿态,继续着那残暴而情色的挞伐。诸稽郢终于放过了吴王刚刚释放过一次的性器,任它裹着一层晶莹唾液,光艳地半翘着颤抖;他抬起头来,迎着夫差涣散的目光,将口腔里的白浊液体徐徐咽下。

    太可怕了……太可恨了……夫差扬手赐他一个耳光,他不退不避,脸颊迅速涨起红印,可他甚至按住那只手,贴在自己的侧脸上,温存得令人悚然。

    他贴着夫差的掌心,静了一会儿,忽然很柔和地说:“我总算,也得到些什么了。”

    “哥哥,”勾践轻声说,“你恨我吗?”

    当我降生于世,夺走你本该顺理成章的储君之位,你恨我吗?

    当我轻敌冒进,几乎从此葬送越国宗庙社稷,你恨我吗?

    当我卑躬屈膝,在吴国王庭苟且偷生,你恨我吗?

    时至今日,我就在你面前,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你恨我吗?

    “……再不承认也太虚伪了吧。”诸稽郢笑了出来,特别轻松开朗,“你看,就连他要挑一个人来折磨,都非得选你。”

    这样明朗的笑容对他来说是不寻常的。他和勾践长得不很相似,这理所当然,毕竟不是同胞兄弟。勾践的脸像剔透的冰雕,像一柄白玉色的剑,静而冷,素简而锋利,哪怕刻意作低眉顺眼状也不像个奴仆;诸稽郢的脸和他本人一样温润如南风,嘴角下边有很小的痣,右侧脸上有不起眼的酒窝,笑起来总是很无奈的样子。他永远是最乖的孩子,最可信赖的长兄,最值得托付的大臣,他的笑容总是用于消解尴尬或者缓和气氛,总之不是为了他自己的感情——他自己,有什么感情?

    他是越王的臣,吴王的臣,勾践借他的口向吴国求和,夫差借他的手镇压越国的反抗。诸稽郢,是一个用来承载他人意志的空壳,到这一步,还问什么爱恨?

    “那很好。”勾践点点头,“恨我也好。”

    “你俩要搞什么禁忌之恋可以直接搞,我不歧视。”夫差冷冷地说,“少拿我当中间商。”

    他这时候其实还被勾践抱在怀里,但和“小鸟依人”之类的词毫无关系,倒不如说是专横的王与任他凭依的王座——当然朝堂之上的青铜王座必不可能长出狰狞的jiba来,把尊贵的王塞得满满当当。现在那根东西虽然已经不再动作,但毕竟还是很有存在感,胀得他难受地动了动,不耐烦道:“不干了就给我拔出去!”

    “可是大王还没有垂怜过臣啊。”诸稽郢握住他的手指,在手背烙下一个吻,上下睫毛如蝶翼合拢又展开,眼瞳清澈似水,“您答应要施恩于我的。”

    夫差不介意做暴君,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昏君,唯独在信守诺言这方面有种奇怪的偏执。他盯着诸稽郢的眼睛,忽然别开脸,赌气般地重新分开腿。于是谦和有礼、进退合宜的越大夫不可抑制地放声大笑:“你从小就是这个样子!”

    “从小就是……”他低低地重复,尾音淡薄如墨滴入水,“要我给你讲故事,刚开个头,就问我这个是好人吗那个是坏人吗,如果你把坏蛋都揍扁,主角就能过上快乐的日子吗……”

    勾践将夫差身上已然松脱的衣料扯得更开,吴王的身体藏着不能更不愿为人知的秘密,双腿间隐伏着不应存在于此的器官。被前后两处的快感所牵涉,未遭开拓的rou缝也滴滴答答吐着露水,随时准备向入侵者敞开;也像意识到了凝视而来的目光似的,紧张地瑟缩起来——却始终是苍白的,病态的,小小地蜷缩在那里。许多年前公子郢坐在王子夫差床边,迎着孩子希冀的目光,踌躇之后还是为故事编造了圆满的结尾;可那是童话,是谎话,既然早就被战车和马蹄碾得粉碎,又何惜在这荒唐梦中再碎一回?

    首先试探着进来的是一根手指,骨节分明,指腹满是握剑挥矛弯弓搭箭的茧,很快就触到了底。毕竟是不应存在的器官,夫差的前xue发育得不那么完善,连他自己也厌弃地没动过几回,极偶然地允许勾践用手指伺候,也只是浅尝辄止。这次吞的却是一根陌生的手指,而后第二根,第三根……其实加到第二根的时候夫差就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了,额头渗出细细的冷汗,勾践掰过他的脸,与他接吻。

    ——你怕什么,怕我痛吗?

    但他自己根本是不怕痛的,一开始就注定不能表露的痛楚就相当于不存在。而这个吻狠戾漫长,几乎深入喉头,夺走他的呼吸,使他的理智在愈加浓厚的昏沉中坠落。他极力大睁眼睛,也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勾践的脸。

    他从来是个执拗的孩子,这边是好的那边是坏的,这边是黑的那边是白的,这边是温柔无害叫人怀念的,那边是危险刻毒必须打压的——他在这个世界里无所适从,慢慢为自己梳理出一条条可供遵照执行的铁律,怜之可允厌之可杀,顺之者生逆之者亡,所以他总是努力把一切分成泾渭分明的两半,然后他就知道该怎么对待这些东西了。但此刻他的天地被摔成一地碎片,黑黑白白混杂成一团浆糊,他要爱什么?恨什么?何以恨?怎么爱?

    谁明白?

    这座王庭太高远了,灯烛太明亮了,四周却绝无人声,只有一天一地荒疏的雨,填满了,也是空荡荡的。后xue紧紧裹着的那根性器还是很稳固地插在那里,像在怜悯他,耐心地不曾动弹;抵在前方xue口的却换成了远比手指恐怖的东西,磨蹭着裹上一层柔滑液体,意图明确地往里挤去。

    他用力摇头,挣脱勾践纠缠太紧的吻,口舌得到解放,张合一番,却无话可说。诸稽郢就在眼前,面容沉静到近乎庄严,举动却何其yin秽——那根东西真的要把他捅坏了,他拼命张腿试图让发育不良的xue口松开一些,仍然痛得发抖,汗水将散乱的头发粘在他脸上,狼狈到如此不堪。他无处可逃,背后的勾践贴着他的耳朵,轻轻地叹息,温热的吐息扑在他侧脸上;然后,抓住他一只手,一路下滑,强迫他抚弄自己那因为痛楚略显萎靡的前端。

    快感与痛觉混乱成一片泥泞,此刻他知道的只是自己真的到极限了,窄浅的甬道已经见了底,而楔进来的凿子还有相当一截落在外面;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它的底部,试图把它从自己身体里拔出去,而那惊人的热烫迫使他立刻松了手,只换来它的主人一声低哑的闷哼。

    不该是……这个人的……

    这个人也不该如此。

    他想要流泪。蒙眬的视野里这张熟悉的脸从未如此陌生,仿佛无论他如何伸长手臂都无法触及。他常以为悔恨只是弱者寄以自怜的借口,然而这一刻他后悔了,他不该一次又一次用越来越极端的手段逼迫他的臣奴们宣誓忠诚,考验当然总是有用的,只是考验的结果,他未必能承受得住。

    家畜逼急了,也吃人的。

    何况是野兽?

    而或许他乐此不疲地折磨他们,也是命中注定的结果。吴王夫差好宴饮好游猎,其实一个人爱热闹爱到了如此地步,就已经不是在爱热闹,而是怕孤独。他破楚平齐是因为这是父王的意愿,他北上称霸是因为这是先祖的梦想,而他只要略一离开庞杂的乐舞、招展的旗鼓和簇拥在他身边的欢歌笑语,就会被巨大的虚无感所吞噬。

    勾践咬住他的耳垂,轻声说:“夫差,你不明白怎么才能让自己快乐,就只会叫旁人陪你受苦。”

    诸稽郢俯身亲吻他的嘴唇,在吻的间隙模模糊糊地说:“那么你来陪我们受苦,不也是一种公平?”

    楔入身体的两根性器在他平坦结实的小腹上顶出隐约的轮廓,他听见温柔可亲的兄长平和轻柔的声音:“我永远不和你争。只有他这点痛和恨,让我占一些吧。”

    勾践不说话。

    夫差人生中第一次双xue被同时贯穿,不受控制地绷直了背,像脱水垂死的鱼。被伺候惯了的后xue娴熟地吞吐这根最与它合拍的性器,发出咕咕啾啾的响亮水声;而生涩稚嫩的前xue不甘不愿地承受着完全陌生的东西,一点一点被活生生凿开,叫他本能地生发出快被捅烂的恐慌感。他不愿暴露出自己的身体,因而不肯被褪去衣衫,然而此刻那点虚掩在身上的绸缎,只不过成为了某种欲盖弥彰的点缀——夫差,连同那冠冕堂皇的吴王,都在这场兵荒马乱的交合中一败涂地。

    不知道被触碰到了哪块软rou,后xue骤然绞紧,勾践呼吸一窒,掐着夫差的腰,更用力地向深处顶去,抵住内壁释放出来。夫差眼前像是炸开了大片大片烟花,两眼微微翻白,脱力的脖颈弯垂下去,头颅靠在诸稽郢肩上。诸稽郢便安抚地厮磨他的侧脸,留下蜻蜓点水的轻吻,然而身下同样顶得更狠——勾践施力必然把夫差推向了他的方向,而高潮中的身体敏感脆弱,这是他凿开甬道尽头那张小口的唯一机会。越王兄弟,向来是分工合作的。

    夫差意识到了他要做什么,浑浑噩噩地捂住小腹,嗓音已经哑得听不出原样:“不行、会——”

    “没关系的。”诸稽郢平静而稳定地继续着自己的举动,“如果有了孩子,只要确定是吴王的血脉,另一半来自于谁,又有什么要紧?”

    也不知道夫差听见了没有。前xue刚开苞就要被抵着宫口一股接一股地内射,主人立刻被掀上又一波高潮,几乎丧失意识,脑袋歪着微垂在一旁,嘴角溢出透明的涎液,身躯软塌塌地任人摆弄。堵住下体的两根性器慢慢地撤出去,留下合不拢的、汩汩流淌着清浊液体的xue口。无需多言,这对兄弟默契地交换了位置,勾践捧起夫差的脸,撩开他额头散乱的发丝,印上自己的嘴唇。

    非常荒谬地,这一刻夫差想要大笑,不知道是嘲讽,还是自嘲。他小时候贪玩,吴国也容得下一个最不可能继承王位的小王子不学无术,所以他总是逃课;他不愿打扰做着吴国太子的大哥,更不能去接近文武大臣家的儿子,于是他跑去客人的住所大呼小叫,说出去啦去捉兔子去摸鱼……小一点的孩子被他拽着跌跌撞撞地跑,大一点的少年背着行囊跟在后面,无奈地微笑。

    可笑他把课上学的那些无趣的经典都忘光了,作为调剂念的那些民间诗歌却莫名记得很牢。散碎的诗句装了他一肚子,现在抑制不住地要涌出来——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

    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帘外的雨从傍晚下到中夜,终于只剩下一点零碎的散音,滴滴答答,滴滴答答,充当更激烈的乐曲的间奏。神话说天缺西北,地不满东南,因此千江百脉亿万雨丝尽数东流,曰“滁潦海”,那就是一切人一切事的归宿。在那之前,凡人自寻烦恼,自以为是,自食其果,自取灭亡——毕竟神灵不曾赐予救赎,祂们在云端低垂眼帘,表演最廉价的慈悲。

    人人必先杀其所爱,因此人人得以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