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黎莉小心地翻出前两天新买的裙子，淡蓝色的，齐膝，店员说这条特别显白，而且略微成熟。她将它整齐地叠在床头，又放上两朵新鲜的栀子花。

    前天她刚满十八岁，碰上录取通知书到手，黎永初给了她五百块钱。她付款的时候想起黎永初的念叨，说这钱一定要小心花，但她还是咬牙买下。

    因为她明天要去见一个人，一个某种意义上来说掌握她“命运”的人。

    她的资助人，叫罗逢升，这名字早已在她心里念的滚瓜烂熟。

    在床上翻来覆去一时有些睡不着，她回想她这前十八年的平淡人生，觉得老天爷其实挺眷顾她的。

    她出生在一个小山村，这里大家的条件都差不多的，贫困。其实她家起初还算不错，黎家穷是穷了点，可是黎永初长得好啊，靠着一张脸在外地打工的时候认识了她妈。她妈也是外地一个农村的，家里情况复杂，逃难似的出来打工。两人在厂子里认识，火速结婚，双方父母都不知道。

    干柴烈火的年轻人，什么事儿干不出来。

    黎永初领着大着肚子的女人回了家，他妈还笑嘻嘻地说这媳妇儿真俊呐。

    黎莉就这样出生了，小时候她被放在奶奶家，爸妈都在外打工，没人管她。日子本来也还说得过去，只可惜她两岁那年她爸在工地上摔断了腿。协商结果不过是几万块钱，买断了黎永初的后半辈子。

    漂亮女人心比天高，黎莉她妈在拿这几万块开店失败后经常和黎永初吵架，再到后来变成她单方面指着黎永初的鼻子骂没出息。

    不出意外，她妈跟人跑了。

    这事儿到现在村里人闲谈的时候还会提起，黎莉小时候她奶奶还经常在她面前骂这个疯女人来着，她爸也骂，那时候她听不太懂，只觉得这女人真恶毒。

    过日子才不会管你善良还是恶毒。

    黎永初回了当地县城找了活儿干着，可能还寻思着要不攒点钱给黎莉再找个后妈？可是没两年黎莉奶奶也死了。

    这导致黎永初不得不回到村里，他看着家徒四壁的老房子和面前睁大眼睛看他的闺女，头一次觉得生活怎么他妈的这么难。

    村里的人大都相互认识，有什么杂活就叫黎永初，父女俩就这样艰难度日。不过黎莉对小时候最苦的那几年没什么印象了，因为她初中的时候开始被人资助，真是多亏了她那张脸，她后来这么觉得。

    黎永初的优秀基因还是在女儿身上显露出来，尽管此时黎永初已经成了大腹便便，油头满面的中年大叔。

    明天要去见的就是这位一直资助她的人。六年过去了，尽管每年都会被要求写感谢信，见面却是第一次。

    说不紧张是假的。

    她打听过好多次这位恩人的情况，慈善机构的联系人被她磨得不耐烦了才告诉她是个快三十的男人，特别有钱。

    这次见面是慈善机构每年组织的一个聚会，为了给考上大学的孩子庆祝，再给资助人展示一下他们的努力成果。

    黎永初嘱咐她好好表现，毕竟还有大学四年等着人家资助。

    黎莉当然知道，但她更想知道这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这个小型的聚会在一家酒店举行，这是黎莉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对于今天这里的大多数孩子来说，应该都是如此。

    天不亮就起床，一路转了好几次车才到这里，她此刻只希望自己看起来不要那么灰头土脸。

    不过不要紧，她在见到罗逢升之前，见到了秦晓姝，那个一同和她被罗逢升资助的女孩。秦晓姝看起来可比她灰头土脸多了，不是风尘仆仆疲于奔波的那种劳累，而是发自内在的土气。

    都是农村出来的，谁还瞧不上谁？

    罗逢升走进来的时候第一眼就注意到了这个女孩，眼睛咕溜溜地转，在一众小孩儿里显得格格不入。

    再仔细一看，瘦是瘦了点，脸长得不错，是个美人坯子。

    待到中间人开始介绍时，他才知道这是黎莉。

    好巧不巧，俩人相互打量的眼神在空中对上，黎莉先收回目光，小女孩嘛，总是有点胆怯。罗逢升心里轻笑。

    黎莉觉得自己的耳朵一定红透了，早先准备的腹稿此刻一点也没用上。在此之前，她从没见过这样的男人，个头不是特别高，但皮肤白皙，身材不胖不瘦，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周身散发着一种平易近人的气质。

    这和她从前见过的木讷不自然的男同学和油腻不堪的中年大叔都不一样。

    他那双眼睛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恍然觉得他是认得她的。

    那天她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随他见了许多人，这些来参会的人大多互相认识，不过她发现，罗逢升在这些人里面并不是特别受欢迎。

    黎莉从小对别人的目光异常敏感。

    原来有钱人也分三六九等。

    譬如罗逢升碰壁了好几个，和人家说话都是淡淡不搭理的样子，好在罗逢升不尴尬，自己找话茬儿也就过去了，一圈走下来，也总能遇见两个“知心”的好友。

    “生子，听说你家老爷子提前出来了？”有个看似和罗逢升很熟的人上来和他打招呼。

    “是啊，上个月的事儿，托了这些小朋友的福。”罗逢升不经意看了身后的两人一眼。

    黎莉不明白，也不敢多问。

    “那你的日子可不好过咯，不过潇洒了这么多年，你也不亏。”陈安仁打趣道。

    罗逢升笑着给了他一拳，说：“我可不比你，我家老爷子再狠，也不会让我跪键盘。”

    陈安仁立马觉得被拂了面子，他妻管严这事儿圈子里人尽皆知，私下里说也就罢了，当着几个小姑娘的面，男人觉得特别没尊严。

    “你真离了？”

    “嗯，你都知道被人管着不舒服，我干嘛受那罪。”其实是罗全喜出来前几天他急着把事儿办完，不然老头子肯定要指指点点。

    “厉害啊兄弟，拿得起放得下。”

    话是这么说，陈安仁心里明白，都是男人，谁不懂呢。

    两人举杯，庆贺自由？

    黎莉还在为那几句话出神，前面的男人已经转过来，还递给她一杯酒。

    她回过神来，有些   受宠若惊。

    罗逢升觉得她这样子蛮可爱。

    “喝过酒吗？”

    黎莉诚实地摇头。

    “那试一下？女孩子以后在外卖可还是尽量少喝酒。”

    这话黎永初和她也说过，不过是在喝得发酒疯的时候。

    黎莉吸了一口气，特别一本正经地开口：“罗先生，特别感谢你这些年的帮助，这杯酒代表我的一点小小心意，以后有什么需要我的地方您尽管说，我虽然还是个学生，但我什么都可以学。”

    这话说得好正式，罗逢升看着她一口气喝完了杯里的酒，满脸通红。

    同在一旁的秦晓姝看着这阵仗觉得自己也该有所表示，可比起黎莉，她就笨嘴拙舌多了，她正举起酒杯准备喝，被罗逢升拦下。

    “好了，两位小朋友，你们的心意我收到了，别为难自己。”

    他淡淡地笑着，不经意的样子拨动了黎莉的心弦。

    “生子你这次眼光不错啊，我看这姑娘以后大有可为。”林旋上来揽住他肩膀，毫不吝啬夸赞。

    罗逢升挑眉看他一眼，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一步。

    黎莉看在眼里。

    “在场的哪位不是前途光明？你可别给我戴高帽子。”罗逢升想了想又看着黎莉说，“你确实很好。”

    黎莉觉得那眼神不像真心夸奖一个人，更像是一个长辈对晚辈从头到脚审视过得出的结论。

    不过她很满意这个评价。

    林旋又问她在哪里上大学，学什么专业，热情得像是他才是她的资助人一样。黎莉特别客气地回答，和之前说话与罗逢升说话的语气完全不一样。

    “果然是夸早了，小姑娘硬邦邦的，生子你还得好好调教啊。”

    罗逢升皱眉，打断：“说什么呢。”

    这人一向说话嘴上没个把门，他资助学生专门挑贫困有姿色的女大学生，用脚想都知道这人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别装，哥儿们不拆穿你，”林旋意味不明地看了黎莉一眼，低声在罗逢升耳边说，“这妞儿真不错，我看人不会错的。”

    罗逢升当时真没想那么多，他又不缺女人，犯不着干这缺德事儿。

    没想到黎莉上来替他出头。

    “好人是不需要装的，有些坏人想装好人也装不像，大家都有眼睛有心，人与人之间还是真诚相待最好。”

    “好一个真诚，”林旋走上前来拍拍黎莉瘦弱的肩膀，像是不与她计较一般，“你要是够聪明，过两年就该明白你现在眼前这位是个什么货色。”

    林旋嘲讽地一笑，罗逢升把这话听在耳里，却没什么反应。

    黎莉有些生气，她装作不小心摔碎了手里的杯子，蹲下去捡的时候不小心划伤了手，她拿着那个碎片，对林旋说。

    “谢谢您关心，不过，我自己的路我自己走呢。”

    这样的女孩很难不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林旋是，罗逢升更是。

    那天活动结束，罗逢升开车送她去了车站，还给她买了擦伤口的药。

    黎莉很顺利地要到了他的私人联系方式，尽管她还没想好下一次应该以什么样的借口联系他。

    后来黎莉想，当时那么大胆地说话是为了什么呢？真是一时冲动吗？或许一开始她也没做到真诚二字。

    她想博得罗逢升的关注，这是在她去之前就计划好的。